别样的舞蹈

这是来墨西哥的第四个晚上,明天就要离开了,短暂的假期即将结束,一种淡淡的伤感让我心神不宁,是留恋这世外桃源的日子,还是害怕明天又要继续那繁重的工作。好梦总是太短。吃完了晚饭,我还坐在露天的餐厅里面对着漆黑的大海发呆。可能是我傻呆的样子引起服务人员的注意,他问我为什么不去看表演,我问“什么表演?”

“舞蹈表演。”穿白衬衫的墨西哥男孩有着长睫毛的黑眼睛,“我不喜欢舞蹈表演。”我固执地说。

“今天是专业舞蹈团,很棒的,我带你去。”他很热情,漂亮的眼睛让人难以拒绝,我只好跟着他走了好半天才到剧场,演出已经开始了。

一群穿着怪异服装的演员正卖力地舞蹈着,台下的观众却稀疏几个,一种凄凉的气氛立即笼罩着我,难以描述的不舒服。

经济不景气并没有放过这个角落。演员的确很专业,动作很到位,应该是芭蕾舞,有很多足尖的动作,又像是杂技表演,造型很多。先是十个演员一起跳,舞姿轻盈欢快,标准的墨西哥风格。 一会儿,众演员渐渐退下,只留下一男一女继续,两人一会儿分开,一会儿缠绵在一起,一会儿若即若离,像是杨丽萍的舞蹈《两棵树》,但树表现的是爱的缠绵,难舍难分,又像是冰上双人舞,但冰舞更和谐流畅,美在轻盈,这里重在造型,女生以各个部位切入男生的身体,从腿上、腰上、肩上、头上、前胸、后背,甚至膝盖和手掌,做出各种造型,在我看来,那似乎表达一种爱的宽容和忍耐,仿佛在诉说着这样的诗句:男:“我爱你,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日子怎样艰难,我爱你不变,我要用我所有的生命,给你整片的天空,让你像花一样尽情开放……”

女:“亲爱的,与你一丁点儿的接触都让我力量无边,我水一样温柔,花一样美丽,山一样坚贞不变……你若把我举在手心,我就能容纳整个世界的快乐和苦难……”

原来舞蹈也有诗一样的语言,以另一种语言震撼人心。裴多菲名诗似乎更适合这支舞:

我愿意是急流/在崎岖的山路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我愿意是荒林/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窝,鸣叫……/我愿意是废墟……/我愿意是草屋……/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的破旗……

我默诵着这首诗,欣赏着与这诗一样的舞蹈,很感谢那位服务生,机缘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巧合。

一会儿,音乐变得低沉,灯光也转暗,几个怪兽一阵狂舞,把他们活活地分开,女的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男的被迫固定在两根布绳上。我最欣赏这绳上的舞蹈,布条有几米长,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他沿着这绳子艰难地攀援,做出各种高难度的造型,倒挂、扭曲、旋转、折叠,鸟一样飞翔,陀螺一样旋转,猴子一样攀援,变形金刚一样随意扭转折叠身体,每一个动作都优美得无可挑剔,每一个动作都让常人不可想象,而且所有的依托只有两根绳子,一点点的疏忽都会有灭顶之灾,这岂止是戴着镣铐的舞蹈,这简直就是十字架上的受难。那两根绳子,就像摆脱不了的命运,为了生存,不得不竭尽全力,拼命挣扎,没有自由,不得喘息。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在中国的列车上。两个农民工,一个穿着皱巴巴廉价灰西服的中年胖男人,问对面坐着的一个精瘦的年轻男人:“老弟在哪里发财?”

瘦男人回答很幽默“蜘蛛人。”

另一个笑一笑:“是擦玻璃吧?”

“油漆窗户。”瘦子说。

“危险吗?”胖子问。

“没钱更危险。”

“万一绳子断了怎么办?”胖子关切地问。

瘦子火了,生气地说:“ 老兄,大过年,老说不吉利的话,绳子断了我能怎么办?”

“你可以抓住窗户角呀。”胖子说。

“我右手是刷子,左手是漆桶,用什么抓窗户?”

“你不能把它们丢了?”

“丢下,不那么容易,刷子是我的工作,漆桶是我的饭碗,丢下它们一样不能活。”

“你不要命啦?”胖子吃惊地说。

“这年头,命最不值钱。”瘦子长叹一声,把脸扭向窗外。

此时,再想起这两人的对话,让我沉思良久。工作、饭碗,是一个人的半条命,就像这绳子上的舞蹈,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被各种各样有形无形的绳子纠缠着,在不得已的命运中挣扎。

女生一直在地上痉挛,做尽各种痛苦的动作,从身体每个部位到每个指尖,乃至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所有的动作都在地上完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地面。这么久地贴地而舞,让人心酸,这让我想起那匍匐着永远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在最底层苦苦挣扎的人们,热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很少见过像今天这样,几乎每一支舞都是匍匐着上台,滚爬着下台,几天来都是轻歌曼舞,热情欢快,我以为墨西哥是一个不知忧愁的民族,现在才知道,那是我的肤浅,原来他们也有苦难深重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