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对老人的劝谏吧,世界留给他们的已经不多了

我爷爷住院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外边办事。奔波了一天,手机也坏了,丢在路边店里修,心里担心各种工作上的事情找不到我。饭也没吃好,就在路边喝了一碗面条。为了抢在下班前赶到某部门,我一个劲儿地横穿马路闯红灯,当飞来的车辆朝我狂嘀喇叭的时候,我想,万一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警察多久能联系到我的家人。

我有个秘诀。什么事情都往最坏的方向想,它就不会发生。奔了一天,事情以完全的挫败而告终。我不再横穿马路,慢慢走回手机店,取回修好的手机,花了三百一十块钱。我边为修手机的钱心疼,边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既然事情没办成,也就不用抱什么念想了。电话刚接通,我妈说:你爷住院了。

这事并不是没有料想到。我爷爷今年八十九岁了。所有能料想的事情,都不知多少次料想过。但我仍然心下一沉。许多事情做过无数次准备,依然不会准备好。所幸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早上起床发现两腿软,站不起来,到医院检查,是心脑血管的问题。

我爷爷住院时,我爸去他家里取东西,发现了六张存折。四张两千的,一张三千的,还一张没钱,都是一年定期。我爸很生气,说不知道他是想留着给谁呢。

我爸为这事生气,不是一次两次了。给我爷爷钱,他舍不得花,都留着给别人了。我二哥盖房子,他给了几千;我表弟结婚,他又给几千。乡下人来看他,带着一堆小孩儿,钱往人家兜里塞,那些小孩儿连该喊他喊啥都不知道。家属院有孩子结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大冬天蹬着三轮车去送礼。他的胃口吃不了外边的东西,回来就是急性肠胃炎,拉在床上,送到医院。下次有人结婚,他还去送礼。

我爸让他吃鱼油,一天一粒,他吃了几天就变成三天一粒,后来又五天一粒。给他买的营养品不舍得吃,天天吃超市最便宜的奶粉。带了六百块钱去医院,医生说住院得先交两千块,他不想住。我爸交了钱,他才勉强住下,住了一天就要回去,说家里没人看门。其实他家就算大敞着门,都不会有人偷,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听我爸这么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挂掉电话,心里很沉重。回到家,将近11点。本来要开电脑处理一下工作,心想算了。

点了一支檀香。铺开纸写了一个钟头小楷。心里平静了些。洗澡睡觉,累了一天,却睡不着,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孟子的一句话:养生送死无憾。

第二天早上,我忍不住给我妈发短信。我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开。不说开,我心里就不舒服。说开吧,我爸妈心里可能就不舒服。

我听到六个存折上的钱数的时候,心里很酸楚。给国家干了一辈子,解放前务农,解放后参加工作,打成右派,又恢复工作到退休,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还抵不上一个白领一月的工资。

但我爸不理解,他觉得这些钱不少了,够他吃好喝好的了;所以发现他存了定期,就以为他一定是留着想给谁。我说,这些钱就算谁都不给,他留着给自己办后事都不够。我爷是那种办后事都不想麻烦别人的人。我觉得我爸妈不能理解这一点。

他们不能理解的一个表现就是,我让他们给我个卡号,我打些钱回去,让他们给我爷爷买营养品。他们一切都照办了,就是没告诉我卡号,说钱不用打了。我觉得,他们一边心里不满我爷爷,却实际上做着和我爷爷一模一样的事——不能接受我给的钱,好像一旦我爷爷花点我的钱,就代表着他们照顾得不够周到。

我爸妈一辈子吃亏就吃在这上边。什么事情都辛苦,都忙活,该做的都做了,到头还是让人家不舒服,自己也跟着不开心。根源就在于,不知道别人想要的是什么。

比方说,我想给我爷爷拿一笔钱,根本不是因为我有多孝顺。我一年回家不超过两次,给我爷爷打电话的次数也不多,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该在电话里边说什么。甚至每次打完电话,我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并不是听到他的声音有多开心,只是觉得自己该尽的问候尽到了,心下能稍稍有那么一点点宽慰。

我想给我爷爷拿一笔钱,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常常在西餐厅里坐一整个下午,静静享受独处的时光,感到很舒服,很开心,觉得世间没有什么悲伤和难过。但一旦想到,我在这里坐一下午的花费,足够我爷爷吃一个月的营养品,而他因为不舍得花这点钱,宁愿自己身体一点点变坏,那么,再舒适的沙发,我都会如坐针毡,会再也开心不起来。

你能享受到的东西,如果这个世界上跟你最亲的人都不能享受到,这是多么大的遗憾。如果他们能够沾润到一些,又是多么大的慰藉。所以,我想给我爷爷拿一笔钱,不过是想以最便捷的方式,让自己减少一些内疚,得到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