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武松,和村上春树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这是杜甫写给李白的诗。可惜杜甫不能对着微信,点一下发送,然后隔了好多山和水的李白就顺着手机的声响,感受到老杜掏心掏肺的温暖。

可那又怎样呢。李白本来就是浪子。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隔了山山水水的地方,有个小他十一岁的人,依然在念叨他。

思念一个人,他又无从知道,这种情绪,就凝结成了诗。今天,一秒钟之内,“我想你”三个字可以穿越高山和大海,到达地球上的任意角落。诗就完蛋了。杜甫不会赤裸裸地告诉李白我想你,他只会说:天边的凉风生起了,我的君子,不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张九龄就知冷知热得多。无须手机,无须任何通信工具,张九龄就知道,在海上的明月生起的时候,有人和他一样,对着遥夜燃起相思。他踌躇着要把相思捧在手里赠给谁,却无从捡起。

不过,在北京的这个燥热的夜晚,压根儿没有什么天末的凉风,也没有海上的明月,只有没完没了的蝉在鸣叫。在鸣叫声里,我很焦虑,因为离职的手续迟迟办不下来。我妈从我两周没更新的日志上,看出了端倪。她没有直接问我,而是悄悄告诉我爸,说我的文章好久没更新了。

更新个毛啊,烦都烦死了。

这种焦虑也有个好处,就是让我意识到自己依然很平庸,很衰。衰到遇见不顺心的事情,依然会抓狂,会焦躁,会愤怒,总之,一切该有的症状,我都不缺乏。不会因为平素多翻了些佛经,多知道些禅师的名号,就能抚平这些焦虑。

不过,人有一些病痛,也不全是坏事。像偏头痛、胃疼、失眠、梦魇,有一样,挺好。这样,就会让你在感觉很爽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来那么一下,让你顿时意识到人生还有缺憾和瑕疵。

佛教的六道众生中,有一种叫阿修罗。阿修罗神通广大,却不得不每天遭受三次痛苦的侵袭。每一顿饭,最后入口的那一勺会化成青泥。我想这应该是阿修罗的殊胜因缘,否则他还不如畜生离佛更近。畜生短寿,一头猪,一只狗,很快就寿终投胎了,若投生为人,就有机会听闻佛法。但阿修罗太长寿,又有神通,就很少能察觉到自己的缺憾,察觉不到缺憾,就不能成佛。

北京的地铁里,有许多卖唱乞讨的人,地铁口有脊背上长着脓疮的乞丐。这是城市的缺憾,是入口的青泥。阿修罗们都应该尝一尝这青泥。依照佛经的说法,阿修罗的转世,很容易堕入三恶道。这事不难理解,比如某个神通广大的人被纪委带走的时候,就是阿修罗堕入三恶道,剩下六百块月租的豪宅对着珠江寂寞。

孙悟空其实是阿修罗来着。阿修罗生性好斗,很难调伏。《金刚经》里,释尊问须菩提: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这正是阿修罗的痛点。这种痛的学名叫掉举,就是心总是摇动,不能安定下来。对治掉举,除了修习奢摩他之外,还有一种办法:头陀行。

大家对头陀不陌生。武松就是一副头陀打扮。武松和孙悟空有个共同点,都是行者。行者就是头陀。我私下会把村上春树也归入武松和孙悟空的行列里来。这种归类很扯淡,但这是我的独门划分,别人也不能拿我怎么着。之所以把村上划进来,是因为他是个跑步爱好者。孙悟空和武松也是。

跑步有个好处,可以把烦恼抖落,就像抖落衣服上沾染的灰尘。行者就是靠暴走来断除烦恼的。在你暴走的时候,旧的灰尘会抖落,新的灰尘会沾上。但只要你始终在暴走,就没有哪一粒灰尘会永远沾在你的袍子上,总有一天,你的袍子会破掉,带着最难跌落的灰尘一起离开。

佛家把烦恼称为客尘,喻指烦恼是以客人的身份,寄居在你身上。而头陀在梵语里的意思是抖擞,就是把烦恼抖落。头陀行是通过永不停息的暴走,让狂躁的心随着肉体的疲惫,安息调伏。头陀是最苦的修行方式,以乞食为生,永远衣衫褴褛,永远坐立不卧。崔健歌里唱到,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这就是头陀唯一的工作。

在北京,通往地铁的电梯扶手上,充满了油垢和尘泥。纵然有清洁工在夜里把它擦拭干净,也是徒劳。只需早上的头班地铁过去,每一寸扶手上又会重新蒙上油垢和尘泥。不过,接下来再有数以万计的行客匆匆穿过,污垢也不会再增加了。就像一个人的心里能装下的烦恼总是有限的,电梯扶手上能承载的尘垢也是有限的。

对于孙悟空这种人,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让他一直暴走在取经的路上。哪怕有了筋斗云,还是无法逃脱一辈子暴走的命运。孙悟空刚从菩提祖师那儿学会筋斗云的时候,周围一众人说,猴子这下可牛逼了,可以找个好工作了,可以去当铺兵了。铺兵类似今天的快递小哥。明朝取消了马递,所有的快递,都是靠两条腿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