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的轻巧之失

我旗帜鲜明地反对许多观点,不是因为它错了,恰恰因为它是对的。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再次翻开一度很欣赏的罗素先生的书,仍然为他的好文笔和精微灼见而惊诧。

不过这仅仅是开始。十招过去,我就看见了罗素的破绽。他说好斗是人性中不可改变的地方,人如果压抑违反自己的本能,就会变得残忍、极端和可怕。他并不是在凭空说话。他举了新石器时代人类的例子——部落间的斗争起初是为了争夺食物,后来不必争夺食物时,部落间仍然会打仗,因为一旦没有斗争,生活就会平淡乏味,缺乏惊险和刺激。如果全世界融为一体、国家消亡,依然会有不安和动荡,人们不会睦邻友好,除非面临共同的外敌时,邻里之间才能放下干戈,一致对外。

他的论据很精当,引发我想到两个别的例子来佐证他是对的。看什么是人类的本性,最好莫过于看婴儿或者远古时代的人类,因为他们不是那么擅长掩饰。婴儿都喜欢躲猫猫——躲在桌子后面,以为妈妈找不到他,妈妈故意装作找不到他并大声问“宝宝在哪里”,最终绕过桌子的另一边抓到他时,婴儿会兴奋得开怀大笑。躲猫猫让婴儿既体验了被追捕的刺激,又借此成功地控制了妈妈的情绪,使妈妈沉浸在不知道宝宝在哪里的疑问和焦虑中。长大以后,婴儿就不再对躲猫猫感兴趣,是因为明白妈妈只是装作找不到他,之前感受到的被追捕的刺激和控制妈妈的情绪都是虚构的,于是乐趣荡然无存。

另一个例子是古印第安人的冬季赠礼节。在赠礼节上,一家人会把他们的邻居叫到自己家里,把家里的物品纷纷作为礼物散发给邻居,哪怕是最贵重的东西。以至于在赠礼节之后,最富有的家庭也会一贫如洗。不过邻居得到礼物并不是结束,他们有必要把更加贵重的东西拿出来回赠。大家都会对这种节日乐此不疲。这有点像小学生春游,每个人都从家里带来零食和饮料,到了目的地之后,一张大席子铺开,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零食堆到席子上,然后大家一起一扫而空。贡献零食多的孩子会在心里暗暗不爽那些只带了一点零食来混吃混喝的,但不会把他赶走,他正要借此机会炫耀一下自己的慷慨大方。

赠礼节、躲猫猫和罗素所举的部落间争斗的例子本质上都是因为人天生的好胜心。人天生都想在某一方面胜过他人。在远古时代是战争,但战争的成本太高昂。在古代的和平时期,就有了赠礼节。直到今天,许多热情好客的人,同朋友吃饭时大肆挥霍地点菜,宁肯撕破脸皮打起架也要抢着埋单,除了礼貌之外,不能不说有争强好胜的心理在。

这种心理从古到今、从小到大都是一贯的。罗素说这是本能,不可违背,对这种本能的冲动要善加利用。罗素说他虽然对罗伯斯庇尔、列宁之流谈不上任何喜欢,但他明白世界上少不了这类人,如果他们不是政治家而是科学家,就会对人类发展做出绝大贡献。所以罗素认为,人类的“首创性”的冲动,既可为善,又可为恶,关键在建立一套好的制度来引导。应当让艺术家在创作上释放他的激情,而不要在别的地方(比方说在女人身上),否则社会就会被他踢腾得乌七八糟。

其实,罗素说到这里时,就已经剑走偏锋了。章太炎在《俱分进化论》中说,人不唯有好真、好善、好美之心,亦有好胜之心,好胜之心纯粹是恶的。而罗素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好胜之心可以为善、可以为恶,而且好胜之心是本能,天性所在,理当顺从,不能遏止。——我想章太炎必定会认同罗素列举的事实(如果罗素写《权威与个人》时章太炎还没有死的话),但从事实归纳出观点时,二人就分道扬镳了。章太炎说好胜之心是恶的,是因为他把好真、好善、好美从好胜之心中剥离出来,留下一个纯粹的“好胜”,则“好胜”固然是恶的。而罗素只讨论“好胜”,并未及其余,其中掺杂着“好真、好善、好美”的成分,所以既可为善,又可为恶。

我以为,宽容并不是在所有的时候都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当一个时代的许多人都认为宽容是必要的美德时,必须有人站出来反对宽容。否则宽容必定成为纵容的肇始。宽容和纵溺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对待恶行岂能过于宽容?我早些年欣赏罗素先生,正是因为他的精辟和宽容,但如今,我对他不宽容。“好胜心是天性,应当因势利导,而不应当遏止”——这话太轻巧,这正是我要反对他的地方,否则流弊就会从此而生。

一个人一旦承认有什么是天生如此,并终其一生不可改变的话,就决计不肯再向这个方向用力。罗素列举了一堆精致的证据和严密的分析,无非要说,好胜心乃是天生就有,不可改变。如果承认这一点,以顺从天性为始,很容易就走向不加约束与检点,将一切弱点与不足推诿于天性使然。天性不可违反,所以我不应遏止自己的本能。我好胜是天性使然,好财也是天性使然,好色还是天性使然!既如此,我如何要违背它?其实,当我写到上一句,已经过度引申了罗素的意思,罗素本来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是,沿着罗素所指的方向走,十个人有九个会走到这里来。就像一个约了漂亮姑娘吃饭的人会说:我们只是一起吃顿饭,没别的;我们只是吃饭时喝点酒,没别的;她只是喝得稍微多了点,没别的;她喝醉了我只有送她回家了,没别的……罗素轻巧地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