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舍离之难

日本近年流行一种家居整理术,叫“断舍离”。听起来似乎会联想到剃度出家什么的,翻开书看,和那些都没有关系,就是收拾整理旧东西的技术。流行的说法叫“人生整理观念”。

断呢,就是不该买的东西别买;舍呢,就是该扔的东西果断扔;离也一样。发明这方法的人,是个女人,叫山下英子。我请教过周围好些男士,他们熟稔很多日本女人的名字,却未尝听说过山下英子。倒是一位女编辑听过。可见社会太分化,男人对日本的关注点和女人对日本的关注点相当不同,大家的知识面越来越不能兼容了。

“断舍离”,提倡的无非是一种简洁的生活,把耗费生命力的冗余之物摒除在外。我是赞同这观念的,几年前也写过些小文,说“备胎丢了,不必可惜”之类的话。只是我的话不及“断舍离”明快有力,潇洒亮堂。究其原因,大概因为我扔掉的都是些便宜物件,像动物园的衣裳,路边摊的袜子,丢了也就丢了,不值什么。

建筑师凡德罗有句名言:Less is more。断舍离,也是如此。但说得这么狠,却另有一重意思在。《金刚经》,全称《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金刚的意思,就在“能断”二字上。为何能断?因为锋利,因为坚硬。断舍离三字,要往深处发掘,须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要有硬的心肠,二是要有多的物件。

何谓硬的心肠?李叔同皈依佛门,妻女在寺庙外哭,三日三夜不去,李叔同不开门相见一面。此谓之断。女人削发做了尼姑,也叫断舍离——断发,舍家,离红尘。可一般人都没有这么硬的心肠。

比方说我吧。从前过春节,我都像出门吃饭似的,包也不带,两手插裤兜就走了。半夜下了火车,发现跟着爸妈一起来接我的还有小外甥,爬在出站口的栏杆上伸着小脑袋,张着嘴不住地打哈欠。我摸着他的小脑瓜,有点后悔:怎么也该背些糖果回来。虽然家里也能买,但千里之外背回来的,心意就不一样。空着两手来去固然简洁潇洒,可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

于是今年春节临回家前,我买了两只全聚德烤鸭,一提老北京糕点,塞满了书包。正这时,同事来敲我的门,送我一只又肥又大的金陵咸水鸭。无奈了,冰箱里放一个春节,恐怕要变味,只好又背上。要是我趁他不注意把金陵咸水鸭断舍离掉,他恐怕回头要把我这个朋友断舍离掉。好就好在他送我的只是个鸭子,吃掉,就等于断舍离了。如果他送我一套家具,将来搬家就很麻烦。不过,家具那么贵重的东西,我又不是领导,想太多了。

不单别人送的东西不大能舍,自己的东西,也不容易舍。佛家是最讲究“舍”的,“六般若”里的布施,就是舍。纵然如此,《菩提道次第广论》里也说,僧人自家的袈裟,行乞的钵,都是断不可以舍的。按说不值什么钱,和尚也不兴身蓄财物,但随身法物却不能扔。和尚都如此,更何况普通人呢。家居的物件,不仅仅是物件,还承载着情感上的东西。我爷爷家有张老藤椅,年岁比我还大,早就不能坐了,在屋角丢着,舍不得扔,因为是奶奶在世时喜欢坐的。任何一件东西,只要足够老,都有故事在。一个故事,就是一桩心事。

要想从根本上同往日告别,卸下心上的枷锁,关键不在断掉、舍掉一些物件,而在断掉、舍掉物件中包含的一些故事,承载的一份心情。可是,故事被蚀刻在心里了,哪能那么容易断掉呢。纵然物件丢弃,心上的刻痕还在。终究是无可奈何了。假若心上的刻痕能被岁月风干抹平,物件的在与不在,丢弃与未丢弃,倒也无关紧要。

《红楼梦》里,贾宝玉吵着嚷着林黛玉死了他就做和尚,惜春打小想着将来长大了剃掉头发做姑子,妙玉也一直住在栊翠庵,可他们却都不是天生禀赋里就有一股“断舍离”意思的人。有这个意思的人,倒是薛宝钗。宝钗的房间深符“less is more”的精髓,连贾母看了都叹“太素净了些”。其实,一个真正简洁明净的人,天生也不存在要断要舍的困扰。因为他的生活中本没有太多需耗费心力的繁冗之事。正如慧能的偈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但也不是说,素净的房间就表示主人有简洁的天性,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穷。家徒四壁,还谈什么断舍离呢。金刚斩面条,虽然也是断,却不值当说是断。

去年我搬家,房东看到我的行李后惊讶地说:“就这么点东西?”我羞得满脸绯红。虽然我早就在文章里说什么“备胎丢掉,不必可惜”的大话,但是,在配置上无法支持拥有备胎的情形,却是另当别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