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看红颜

唐伯虎的师傅沈周,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谈南京秦淮河畔姑娘们的“盒子会”。弘治年间,正是明朝繁盛之时,青楼里的妓女,往往二三十人,结成“手帕姊妹”。每当上元节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做游戏,赌胜负,输的人要给赢的人买酒喝。当然,她们的相好也会来,而且要“挟金助会”。张灯设乐,各出技能,倒像一场青楼姑娘的技术比赛。这样的“盒子会”,往往要持续一个多月,“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成了南京的一大盛事。

只不过世事变迁,南京姑娘们的快乐日子不能永远持续下去。百余年后,整个中国都陷入大动荡中,而盛世南京从此不再。

有一位少年才俊,叫作余怀,本来才华横溢,而且已入仕途,却因为南京沦陷,生活发生巨变,破产丧家。为了避免“留发不留头”,他被迫乔装成道士,四处流浪,晚景凄凉。失国失家的他,写了一部《板桥杂记》,详细记述了秦淮河边姑娘们悲惨的结局。

他写到一个叫王月的姑娘。王月字微波,“颀身玉立,皓齿明眸,异常妖冶,名动公卿”,可以说是有名的美人。崇祯十二年七夕,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在自己家的居水阁召集姑娘们聚会,不仅家门外都堵车了,居水阁外的河道里也“环列舟航如堵墙”。在那次聚会上,姑娘们比色比艺,王月一举夺得“超级女声”第一名,声名大振,“南曲诸姬皆色沮”。那一次余怀也在场,为她写下了“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的诗句,王月把这两句绣在了手帕上。

后来,几经辗转,王月嫁给了安庐兵备道蔡如蘅,被带到了庐州。崇祯十五年,庐州被张献忠攻破,蔡如蘅逃跑(一说被俘),王月也落到这个杀人魔王手里。张献忠曾经很宠爱王月,但有一次王月因为一件小事惹毛了他,被他一刀斩首,这还不算,他还把王月的头颅蒸熟了端上桌,请手下“共享”。

这样悲惨的故事,余怀写了很多。比如卞玉京的妹妹卞敏,个子高,皮肤白,风姿绰约,人站在她对面,就像站在水晶屏前面一样。后来卞敏远嫁福建某官员,却不幸遇到耿精忠叛变。她的丈夫在城破自杀之前,手刃自己的妻妾二十余人,其中,就有卞敏。

淮安名妓燕顺,遭遇马士英部下劫掠,被士兵捆在马上,她哭骂不止,竟然被一个大兵“刃之”。秦淮名妓宋蕙湘,被清兵掳到河南卫辉,野居露宿,在墙上写下“谁散千金同孟德,镶黄旗下救文姝”。她没有蔡文姬幸运,呼救无应。倒是诗句留了下来,引发了后人无数的唱和。

相比女人,男人们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吴郡有个大帅哥张魁,出手阔绰,天天泡在青楼里,就连门口的鹦鹉一见到他就大喊一声:“张魁官来,阿弥陀佛。”张先生一到,鹦鹉都知道要发财了。

张魁擅长吹洞箫,他的最爱是去顾眉的眉楼吃饭喝酒。只是不知道撞到什么霉运,他脸上生了白癜风,还得了个外号,叫“花面篾片”。由于破了相,眉楼不欢迎他了,经常有人喊着把“花面篾片”轰出去,永远不许再来。比他更年轻的帅哥们,还经常嘲讽他,学他吹箫的样子,出他的丑。

张魁落魄了,家里也穷了。有好心人资助他贩茶为生。可他依旧改不了奢侈的毛病,总说:“我虽然难看,但茶不是惠泉水泡的不沾唇,饭不是四糙冬舂米做的不入口。”稍微有点钱,就花个精光。顺治十四年,他已经是行将七十岁的老人了。路过南京秦淮河,看到昔日的歌台舞榭已经变成瓦砾场,不由得心中难过,便在河畔破烂的板桥边上,吹起了洞箫。吹了一会儿,旁边一间矮屋的门打开了,一位老太太走出来,看着他说:“这是张魁的箫声吧?”

张魁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另一位翩翩公子,叫徐青君,是大名鼎鼎的明朝开国功臣徐达的后代。他在南京自家的王府附近大造花园,一到夏天,遍邀名妓,设宴河房,瓜果堆积如山,茉莉、珠兰芳香似雪,夜以继日,喝酒欢歌。南明弘光朝上,他还做了官,一时耀武扬威,十分显赫。

只是不久,战火烧到江南,南京又出了内乱,这位徐公子田产尽失,群姬四散,他穷得不得不靠替人受刑挨板子来换钱谋生。就是这样他还被黑了,有一次受刑人跟他说好打多少板子,给多少钱,没想到到了大堂之上,打的板子数远远超过约定的好几倍。他终于忍不住,大喊起自己是徐达的后人。

主持刑罚的官员是南明江南兵备道林天擎,一问之下大惊失色,赶紧好言抚慰,最后又通过运作,把他造的花园还给了他。徐公子的后半辈子,就靠变卖花园中的花石木料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