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斋琐谈(九章)(第2/6页)

四顾茫然的阶段;然后才是他们坦途行进,收获日丰的所谓天才阶段。现在已经没有人空谈曹雪芹的天才了,因为历史告诉人们,曹除去经历了一劫人生,还在黄叶山村,对文稿批阅了十载,删改了五次。也没有人空谈《水浒传》作者的天才了,因为历史也告诉人们,这一作者除去其他方面的修养准备,还曾经把一百零八名人物绘成图样,张之四壁,终日观摩思考,才得写出了不同性格的英雄。也没有人空谈王国维的天才了,因为他那种孜孜以求、有根有据、博大精深的治学方法,也为人所熟知了。海明威负过那么多次致命的伤,中了那么多的弹片,他才写得出他那种有关生死的小说。所以我主张,在读天才的作品之前,最好先读读他们的可靠的传记。说可靠的传记,就是真实的传记,并非一味鼓吹天才的那种所谓传记。天才主要是有根,而根必植在土壤之中。对文学艺术来说,这种土壤,就是生活,与人民有关的,与国家民族有关的生活。从这里生长起来,可能成为天才,也可能成不了天才,但终会成为有用之材。如果没有这个根底,只是从前人或国外的文字成品上,模仿一些,改装一些,其中虽也不乏一些技巧,但终不能成为天才的。

谈名

名之为害,我国古人已经谈得很多,有的竟说成是“殉名”,就是因名致死,可见是很可怕的了。但是,远名之士少,近名之士还是多。因为在一般情况下,名和利又常常联系在一起,与生活或者说是生计有关,这也就很难说了。习惯上,文艺工作中的名利问题,好像就更突出。余生也晚,旧社会上海滩上文坛的事情,知道得少。我发表东西,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这两个时期,在敌后根据地,的的确确没有稿费一说。战士打仗,每天只是三钱油三钱盐,文人拿笔写点稿子,哪里还能给你什么稿费?虽然没有利,但不能说没有名,东西发表了,总是会带来一点好处的。不过,冷静地回忆起来,所谓“争名夺利”中的两个动词,在那个时代,是要少一些,或者清淡一些。进城以后,不分贤与不肖,就都有了这个问题,或多或少。每个人也都有不少经验教训,事情昭然,这里也就不详谈了。文人好名,这是个普遍现象,我也不例外,曾屡次声明过。有一点点虚名,受过不少实害,也曾为之发过不少牢骚。对文与名的关系,或者名与利的关系,究竟就知道得那么详细?体会得那么透彻吗?也不尽然。就感觉所得,有的人是急于求名,想在文学事业上求得发展。大多数是青年,他们有的在待业,有的虽有职业,而不甘于平凡工作的劳苦,有的考大学未被录取,有的是残废。

他们把文学事业想得很简单,以为请一个名师,读几本小说,订一份杂志,就可以了。我有时也接到这些青年人的来信,其中有不少是很朴实诚笃的人,他们确是把文章成名看做是一种生活理想,一种摆脱困难处境的出路。我读了他们的信,常常感到心里很沉重,甚至很难过。但如果我直言不讳,说这种想法太天真,太简单,又恐怕扫他们的兴,增加他们的痛苦。也有一种幸运儿,可以称之为“浪得名”的人。这在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末,几十年间,是常见的,是接二连三出现的。或以虚报产量,或以假造典型,或造谣言,或交白卷,或写改头换面的文章,一夜之间,就可以登名报纸,扬名宇内。自然,这种浪来之名,也容易浪去,大家记忆犹新,也就不再多说了。还有一种,就是韩愈说的“动辄得咎,名亦随之”的名。在韩愈,他是总结经验,并非有意投机求名。后来之士,却以为这也是得名的一个好办法。事先揣摩意旨,观察气候,写一篇小说或报告,发人所不敢言者。其实他这样做,也是先看准现在是政治清明,讲究民主,风险不大之时。如果在阶级斗争不断扩大化的年代,弄不好,会戴帽充军,他也就不一定有这般勇气了。总之,文人之好名——其实也不只文人,是很难说也难免的,不可厚非的。只要求出之以正,靠努力得来就好了。江青不许人谈名利,不过是企图把天下的名利集结在她一人的身上。文优而仕,在我们国家,是个传统,也算是仕途正路。虽然如什么文联、协会之类的官,古代并没有,今天来说,也不上仕版,算不得什么官,但在人们眼里,还是和名有些关联,和生活有些关联。因此,有人先求文章通显,然后转入宦途,也就不奇怪了。戴东原曰:仆数十年来……其得于学者,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凡求名之弊有二,非掊击前人以自表襮;即依傍昔儒,以附骥尾。二者不同,而鄙吝之心同。是以君子务在闻道也。他的话,未免有点高谈阔论吧!但道理还是有的。(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