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铁凝信(二封)

铁凝同志:昨天下午收到你的稿件,因当时忙于别的事情,今天上午才开始拜读,下午二时全部看完了。你的文章是写得很好的,我看过以后,非常高兴。其中,如果比较,自然是《丧事》一篇最见功夫。你对生活,是很认真的,在浓重之中,能作淡远之想,这在小说创作上,是非常重要的。不能胶滞于生活。你的思路很好,有方向而能作曲折。创作的命脉,在于真实。这指的是生活的真实,和作者思想意态的真实。这是现实主义的起码之点。现在和过去,在创作上都有假的现实主义。这,你听来或者有点奇怪。那些作品,自己标榜是现实的,有些评论家,也许之以现实主义。他们以为这种作品,反映了当前时代之急务,以功利主义代替现实主义。这就是我所说的假现实主义。这种作品所反映的现实情况,是经不起推敲的,作者的思想意态,是虚伪的。作品是反映时代的,但不能投时代之机。凡是投机的作品,都不能存在长久。《夜路》一篇,只是写出一个女孩子的性格,对于她的生活环境,写得少了一些。《排戏》一篇,好像是一篇散文,但我很喜爱它的单纯情调。有些话,上次见面时谈过了。专此

祝好稿件另寄孙犁一九七九年十月九日下午四时

铁凝同志:上午收到你二十一日来信和刊物,吃罢午饭,读完你的童话,休息了一会儿,就起来给你回信。我近来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别人叫我做的事,我是非赶紧做完,否则心里是安定不下来的。上一封信,我也收到了。我很喜欢你写的童话,这并不一定因为你“刚从儿童脱胎出来”。我认为儿童文学也同其他文学一样,是越有人生经历越能写得好。当然也不一定,有的人头发白了,还是写不好童话。有的人年纪轻轻,却写得很好。像你就是的。这篇文章,我简直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我读的时候,是想吹毛求疵,指出一些缺点的。它很完整,感情一直激荡,能与读者交融,结尾也很好。如果一定要说一点缺欠,就是那一句:“要不她刚调来一说盖新粮囤,人们是那么积极。”“要不”二字,可以删掉。口语可以如此,但形成文字,这样就不合文法了。但是,你的整篇语言,都是很好的,无懈可击的。还回到前面:怎样才能把童话写好?去年夏天,我从《儿童文学》读了安徒生的《丑小鸭》,几天都受它感动,以为这才是艺术。它写的只是一只小鸭,但几乎包括了宇宙间的真理,充满人生的七情六欲,多弦外之音,能旁敲侧击。尽了艺术家的能事,成为不朽的杰作。何以至此呢?不外真诚善意,明识远见,良知良能,天籁之音!这一切都是一个艺术家应该具备的。童话如此,一切艺术无不如此。这是艺术独一无二的灵魂,也是跻于艺术宫殿的不二法门。你年纪很小。我每逢想到这些,我的眼睛都要潮湿。我并不愿同你们多谈此中的甘苦。上次你抄来的信,我放了很久,前些日子寄给了《山东文艺》,他们很高兴,来信并称赞了你,现在附上,请你看完,就不必寄回来了。此信有些地方似触一些人之忌,如果引起什么麻烦,和你无关的。刊物你还要吗?望来信。祝

好孙犁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村长

这个村庄本来很小,交通也不方便,离保定一百二十里,离县城十八里。它有一个村长,是一家富农。我不记得这村长是民选的,还是委派的。但他家的正房里,悬挂着本县县长一个奖状,说他对维持地方治安有成绩,用镜框装饰着。平日也看不见他有什么职务,他照样管理农事家务,赶集卖粮食。村里小学他是校董,县里督学来了,中午在他家吃饭。他手下另有一个“地方”,这个职务倒很明显,每逢征收钱粮,由他在街上敲锣呼喊。这个村长个子很小,脸也很黑,还有些麻子。他的穿着,比较讲究,在冬天,他有一件羊皮袄,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他的右手总是提起皮袄右面的开襟地方,步子也迈得细碎些,这样,他以为势派。他原来和“地方”的老婆姘靠着。“地方”出外很多年,回到家后,村长就给他一面铜锣,派他当了“地方”。在村子的最东头,有一家人卖油炸馃子,有好几代历史了。这种行业,好像并不成全人,每天天不亮,就站在油锅旁。男人们都得了痨病,很早就死去了。但女人就没事,因此,这一家有好几个寡妇。村长又爱上了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寡妇,就不大到“地方”家去了。可是,这个寡妇,在村里还有别的相好,因为村长有钱有势,其他人就不能再登上她家的门边。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国民党政权南逃。这年秋季,地方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