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第2/2页)

我有时也想:恐怕还是东方朔说得对吧,人之一生,一龙一蛇。或者准声而歌,投迹而行,会减少一些危险吧?这些想法都是很不健康,近于伤感的。一个作家,不能够这样,也不应该这样。如上所述,作家永远是现实生活的真美善的卫道士。他的职责就是向邪恶虚伪的势力进行战斗。既是战斗,就可能遇到各色敌人,也可能遇到各种的牺牲。在“四人帮”还没被揭露之前,有人几次对我说:写点东西吧,亮亮相吧。我说,不想写了,至于相,不是早已亮过了吗?在运动期间,我们不只身受凌辱,而且画影图形,传檄各地。老实讲,在这一时期,我不仅没有和那些帮派文人一较短长的想法,甚至耻于和他们共同使用那些铅字,在同一个版面上出现。这时,我从劳动的地方回来,被允许到文艺组上班了。经过几年风雨,大楼的里里外外,变得破烂、凌乱、拥挤。但人们的精神面貌好像已经渐渐地从前几年的狂乱、疑忌、歇斯底里状态中恢复过来。一位调离这里的老同志留给我一张破桌子。据说好的办公桌都叫进来占领新闻阵地的人占领了。我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在组里坐下来。组长向全组宣布了我的工作:登记来稿,复信;并郑重地说:不要把好稿退走了。说良心话,组长对我还过得去。他不过是担心我受封资修的毒深而且重,不能鉴赏帮八股的奥秘,而把他们珍视的好稿遗漏。我是内行人,我知道我现在担任的是文书或见习编辑的工作。我开始拆开那些来稿,进行登记,然后阅读。据我看,来稿从质量看,较之前些年,大大降低了。作者们大多数极不严肃,文字潦草,内容雷同。语言都是从报上抄来。遵照组长的意旨,我把退稿信写好后,连同稿件推给旁边一位同事,请他复审。

这样工作了一个时期,倒也相安无事。我只是感到,每逢我无事,坐在窗前一张破旧肮脏的沙发上休息的时候,主任进来了,就向我怒目而视,并加以睥睨。这也没什么,这些年我已经锻炼得对一切外界境遇麻木不仁。我仍旧坐在那里。可以说既无戚容,亦无喜色。同组有一位女同志,是熟人,出于好心,她把我叫到她的位置那里,对我进行帮助。她和蔼地说:“你很长时间在乡下劳动,对于当前的文艺精神、文艺动态,不太了解吧?这会给工作带来很大困难。”“唔。”我回答。她桌子上放着一个小木匣,里面整整齐齐装着厚厚的一沓卡片。她谈着谈着,就拿出一张卡片念给我听,都是林彪和江青的语录。现在,林彪和江青关于文艺的胡说八道,被当做金科玉律来宣讲。显然,他们比马克思和恩格斯还具有权威性,还受到尊重。他们的聪明才智,也似乎超过了古代哲人亚里士多德。我不知这位原来很天真的女同志,心里是怎样想的,她的表情非常严肃认真。等她把所有的卡片都讲解完了,我回到我的座位上去。我默默地想:古代的邪教,是怎样传播开的呢?是靠教义,还是靠刀剑?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初,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跟着希特勒这样的流氓狂叫狂跑?除去一些不逞之徒,唯恐天下不乱之外,其余大多数人是真正地信服他,还是为了暂时求得活命?中午,在食堂吃过饭,我摆好几把椅子,枕着一捆报纸,在办公室睡觉,这对几年来,过着非常生活的我,可以说是一种暂时的享受。天气渐渐冷了,我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抗日战争时期的战利品,日本军官的黄呢斗篷,触景伤情地想:在那样残酷的年代,在野蛮的日本军国主义面前,我们的文艺队伍,我们的兄弟,也没有这几年在林彪、江青等人的毒害下,如此惨重的伤亡和损失。而灭绝人性的林彪竟说,这个损失,最小最小最小,比不上一次战役,比不上一次瘟疫。(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