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画家马达(第2/2页)

不久,在昆明路,又给我们找了一处,叫我住楼上,马达住楼下。这一次,他先搬了进去。我的老伴把厨房厕所都打扫干净了,顺路去看望一个朋友,听到一些不利的话,回来又不想搬了。为了此事,马达曾找我动员两次,结果我还是没搬,他就和别人住在一起了。我是从农村长大的,安土重迁。主要是我的惰性大,如果不是迫于形势,我会为自己画地为牢,在那里站着死去的。马达是在上海混过的,他对搬家好像很有兴趣。从这一次,我真切地看到,马达是诚心实意愿意和我结为邻居的。古人说,百金买房,千金买邻,足见择邻睦邻的重要性。但是,马达对我恐怕还是不太了解,住在一起,他或者也会大感失望的。我在一切方面,主张调剂搭配。比如,一个好动的,最好配上一个好静的,住房如此,交朋友也是如此。如果两个人都好静,都孤独,那不是太寂寞了吗?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他搬进新居,我没有到他那里去过。据老伴说,他那屋里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也穿着奇怪的衣服,像老和尚一样。他那年轻的爱人,对我老伴称赞了他的画法。这可能是我老伴从农村来,少见多怪。她大概是走进了他的工作室,那种奇异的服装,我想是他的工作服吧。在刚刚进城那些年,劝业场楼上还有很多古董铺,我常常遇见马达坐在里面。后来听说他在那里买了不少乌七八糟的,确实说,是人弃我取,一般人不愿意要的东西。他花大价钱买了来。屋里摆满了这种什物,加上一个年老沉默的人,在其中工作,的确会给人一种不太爽朗的感觉。

在艺术风格上,进城以后,他爱上了砖刻。我外行地想,至少在工作材料上,比起木刻更原始一层。他刻出的一些人物形象,信而好古,好像并不为当代的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他很少出来活动。从红尘十丈的长街上,退避到笼子一样的房间里,这中间,可能有他力不从心的难言之隐吧。对现实生活越来越陌生,越陌生就越不习惯。以为生活像田园诗似的,人都像维纳斯似的,笑都像蒙娜丽莎似的,一接触实际,就要碰壁。他结婚以后,青春做伴,可能改变了生活的气氛。古往今来,一些伟大的画师,以怪僻的习性,伴随超人的成绩。但是,所谓独善其身或是洁身自好,只能说是一句空话,是与现实生活矛盾的,也是不可能的。你脱离现实,现实会去接近你。一九六六年冬季,有一群人闯进了他的住宅,翻箱倒柜。马达俯在他出生不久的儿子身上,安静地对进来的人说:“你们,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去,不要吓着我的小孩!”他在六十多岁时,才有了这个孩子。接着说是全家被迫迁往郊区。“四人帮”善于巧立名目,借刀杀人,加给他的罪名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十几年,当然我们没有见过面。就是最近,他也没到我这里来过,市里的房子迟迟解决不了,他来办点事,还要赶回郊区。我因为身体不好,也没有能到医院看望他。这都算不得什么,谈不上什么遗憾的。我一直相信,马达在郊区,即使生活多么困难和不顺利,他是可以过得去的。因为,他曾经长时期度过更艰难困苦的生活。听说他在农村教了几个徒弟,这些徒弟帮他做一些他力所不及的劳动。当然,他遭遇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和人格的被侮辱。我也断定,他可以活下来,因为他是能够置心淡定,自贵其生的。他确实活过来了,在农村画了不少画,并见到了“四人帮”及其体系的可耻破灭。(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