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23页)

仅仅是这样一个设想便使他旧梦复苏。他又开始在费尔明娜·达萨的别墅周围徘徊,怀着多年以前盘桓在福音花园时同样的渴望。但他心里盘算的并非是让她看见自己,而只是想看看她,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如今他要让自己不被人察觉是很困难的。拉曼加区坐落在一个半荒凉的小岛上,一条绿色的运河把它同老城隔开。那里到处都是椰树丛,是殖民时期恋人们星期日的藏身之所。近几年,西班牙人建的老石桥已被拆除,新建了一座混合材料的水泥桥,上面还装了球形电灯,以便骡子轨道车通过。起初,拉曼加区的居民不得不忍受设计不周带来的折磨,睡在本市的第一座发电站旁边,那隆隆的震动声就好像地震在持续不断地爆发。就连调动了所有关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也无法让它搬到不扰人的地方去。直到他那已被证明的和全能上帝之间的同谋关系出面调停,才让事情转向他的一边。一天晚上,电站的锅炉爆炸,烕力惊人,竟从一座座新建的房屋上空飞了过去,在空中穿过半座城市,最终摧毁了古老的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修道院的回廊。尽管那座破旧的建筑在本年初已被废弃,但锅炉还是造成了四人死亡,他们是那天晚上从当地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当时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里。

那片宁静的郊区曾有着美妙的爱情传统,但自从它变成奢华的住宅区,对受阻的爱情就不那么适宜了。大街上,夏天尘土飞扬,冬天到处泥泞,整年都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房子淹没在树木繁茂的花园之后,过去那种伸出屋外的旧式阳台变成了镶嵌工艺的露台,仿佛故意要跟偷情的恋人过不去似的。所幸那个时期流行起午后租马车出游,用的是改装的单匹马拉的老式敞篷车,游览终点往往是一块高地,从那里可以欣赏十月绚丽的晚霞,比从灯塔上观看还要惬意,还可以看到悄悄游过来窥探神学院海滩的鳖鱼,而每星期四,白色的远洋巨轮从海港运河通过,几乎触手可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办公室忙碌一天后,总会租上一辆马车,但从不像人们在炎热的季节所做的那样折起车篷,而是始终独自躲在座位深处,藏在别人看不到的阴影里,而且为了不让车夫胡乱猜测,总是命令他驶向意想不到的地方。事实上,他在途中唯一感兴趣的,只有那幢掩映在枝繁叶茂的香蕉树和芒果树之间的粉红色大理石帕特农神庙,它仿佛是路易斯安那州棉花种植园的田园别墅走了样的复制品。费尔明娜·达萨的孩子们每天快到五点时回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他们乘着自家马车归来,之后又看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例行出诊。然而,他在那里转悠了将近一年,却没能看见半点自己渴望的征兆。

一天下午,尽管六月的第一场破坏性大雨倾盆而下,但他仍然坚持这种独自出行的习惯。马在泥泞中滑了一下,跌倒在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好处在费尔明娜·达萨家别墅的门前,他顾不上这种惊慌失措可能暴露自己,竟然恳求起车夫来。

“这儿不能停,求您了!”他对他喊道,“别的什么地方都行,就这儿不行!”

车夫被他催得莫名其妙,试图不卸车辕而把马扶起来,结果车轴断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急忙下车,忍受着羞愧,站在残忍的大雨中,直到乘别的车路过的人伸出援手,把他带回了家。他等在那里时,乌尔比诺家的一名女仆见他浑身湿透,趟着及膝的泥水跑来跑去,于是给他送来一把雨伞,还请他到露台上去避一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即使在最狂妄的遐想中也从未料到自己能交上这等好运,但那个下午,他宁死也不愿让费尔明娜·达萨看见他那副狼狈的样子。

住在老城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一家每星期日总要步行到大教堂去望八点钟的弥撒,这对他们来说与其说是宗教习惯,不如说是社交习惯。搬家以后的好几年里,他们仍旧乘马车去大教堂望弥撒,有时还会在公园的粽榈树下和友人聚上一聚。但自从拉曼加区建起了教会事务神学院的礼拜堂,并拥有自己的海滩和墓地后,他们便除了一些极为隆重的场合,不再到大教堂去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这个变化毫不知情,在教区咖啡馆的露台上白等了好几个星期日,目送着三台弥撒的人走得一个不剩。后来,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才改到新教堂去。在最近几年之前,新教堂一直都很流行。他在那里见到了带着孩子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八月的四个星期日他们都准时前来,但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和他们一起。就在其中的一个星期日,他去参观教堂附近新落成的墓地,拉曼加区的居民在那里为自己建造了奢华的坟墓。当他在高大的木棉树下发现那座最讲究的坟墓时,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墓已经建成,镶有哥特式的彩色玻璃,竖立着大理石天使雕像,全家人的墓碑都以金字镌刻而成。自然,其中就有费尔明娜·达萨·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夫人的,紧邻她丈夫的墓碑,上面刻着同一句墓志铭:共眠于上帝的平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