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25页)

当他在洛伦索·达萨的引领下走出办公室时,已经七点多了。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在茴香酒的作用下,院子变得如梦似幻,好像浮在一个水底世界。一只只罩着布的鸟笼仿似一个个熟睡的幽灵,沐浴在新开的橘树花散发出的暧香里。缝纫室的窗子敞开着,工作台上亮着一盏灯,一幅幅未完成的画作像参加画展似的摆在架子上。“不在这儿的你,会在哪儿呢?”乌尔比诺医生走过时这样说道。但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听到,也无法听到,因为她正在卧室的床上愤怒地哭泣,等待着父亲过去,为自己下午所受的屈辱讨回公道。医生没有放弃向她道别的念想,可洛伦索·达萨却并未提议他这样做。他思念着她天真的脉搏、猫一样的舌头和柔软的扁桃体,可一想到她将再也不愿见到自己,甚至不会允许自己尝试与她见面,他立刻又垂头丧气起来。洛伦索·达萨走进前厅时,蒙在布中的乌鸦被惊醒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它们会把你的眼睛啄出来。”医生心里想着她,大声说道。洛伦索·达萨回过头来,问他说什么。

“不是我说的,”他说,“是茴香酒。”

洛伦索·达萨把他送到马车前,试图说服他收下这第二次出诊的一个金比索,但他没有接受。他准确无误地向车夫下达指令,让他把自己送到另外两个约好的病人家去,然后,没有靠别人帮忙就上了车。可马车在石子路上的颠簸让他开始感到难受,于是他让车夫掉转了方向。他对着车上的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镜中的自己也依然在想着费尔明娜·达萨。他耸了耸肩,然后打了个嗝,脑袋垂在胸前,睡着了。睡梦中,他听见丧钟敲响了。先是大教堂的钟声,而后,所有的教堂都传来钟声,一处接一处,连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修道院那破瓦似的钟声也响了起来。

“见鬼,”他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有人死了。”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正坐在大饭厅的正式餐桌前,喝着牛奶咖啡,吃着奶酪饼。正在此时,只见他带着一副痛苦不堪的面容出现在门口,浑身散发着从乌鸦那里沾染来的淫荡香味。隔壁大教堂的钟声在家里宽阔的水池上空回荡。母亲惊慌地问起他究竟去了哪里,因为大家到处找他去给伊格纳西奥·玛利亚将军看病,将军是哈拉依斯·德拉维拉侯爵的最后一个孙子,那天下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丧钟就是为他敲响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母亲的话完全没有反应,他抓住门框,转过半个身子,试图走到卧室去,却一头栽倒在从自己嘴里喷吐出来、溅得到处都是的茴香酒中。

“圣母马利亚,”他的母亲喊道,“一定是出了什么怪事,才让你这副模样回到家里。”

然而,最为奇怪的事还没有发生呢。著名钢琴家罗密欧·卢西奇造访本城,城中的民众刚刚从对伊格纳西奥·玛利亚将军的哀悼中恢复过来,他就献上了一组莫扎特的奏鸣曲。趁这个时机,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叫人把音乐学校的钢琴搬上了骡车,为费尔明娜·达萨送去了一首划时代的小夜曲。乐曲刚开始演奏,她就醒了。无需从阳台的花边窗帘后探出身子,她就知道谁是这次不同寻常的献礼的策划者。她唯一感到遗憾的,便是她还没有胆量像那些刁钻的姑娘们一样,把尿盆一股脑儿地扣在不受青睐的追求者头上。而洛伦索·达萨呢,小夜曲演奏到一半,他便迅速穿好了衣服,乐曲一结束,他就把身着音乐会礼服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钢琴家请进了会客厅,用一杯上好的白兰地对小夜曲表达了谢意。

费尔明娜·达萨很快发现,父亲在试图软化她的心。小夜曲演奏次日,他便看似随意地对她说:“想想看,要是你母亲知道你被一个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的人看上了,她会是什么感觉啊。”她冷冷地反驳道:“她会在棺材里再死一次。”和她一起画画的女友告诉她,洛伦索·达萨受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之邀,到社交俱乐部用了一次午餐,为此,医生因违反俱乐部章程而受到了严厉的警告。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了父亲曾多次申请加人社交俱乐部,次次都被拒绝,而每次所收到的反对票之多,已使他彻底地死了这条心。可洛伦索·达萨以桶匠的大度吞下所受的侮辱,继续执著地依靠智慧创造偶遇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机会,却没有发现其实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付出了更为超常的努力,尽一切可能让两人相遇。有时,他们会在办公室里聊上好几个小时,而这时,家里的一切就像处在时间的边缘停滞了似的,因为只要医生不走,费尔明娜·达萨就不会让任何事照常进行。于是,教区咖啡馆成了理想的中间港。正是在那里,洛伦索·达萨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上了象棋启蒙课。这位学生非常勤奋,象棋成了他无药可救的嗜好,直到他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