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第6/8页)

你静默了,专注地看着桌上打开的糖罐、拭过嘴的餐巾,以及我摊了一桌的稿纸,纸上方亩已乱,插了横生枝苗的情节,像早秧。

你说了什么?被呼啸的车声夺去。我未再追问,开始收拾一桌的乱蹄。

你取出一袋东西:“这,给你清心降火!”

在城市喧嚣的街头,一袋洛神茶是否可以弥补想像的罅隙?清了纷扰的心,降了无名的火?

那么,你在天堂也喝洛神吗?如果,我想像的触须延伸得够远,我猜,你会自个儿种一棵洛神花,浇水,除草,像人世的花农一样;你还会静默地守候它开花,摘了晒,你还怕不能叫日头勤快些吗?你一定这么做了,所以,每当夏季,我漫步经过茶店,总会买几两洛神,当作你又送给我一阵清凉。

白毫乌龙

大稻埕上,布满圆形的竹蔑盘,倒像平底锅里正在烘焙的圆煎饼。盘内,刚采回来的茶菁正在进行日光凋萎,如果仔细看,空气中有缓缓上升的水烟,随着日头的呼吸而悠游着。蹲踞在盘边,以双手翻弄茶菁的妇人们静默无语,只听到沙沙的茶动声,及茶菁离梗之后所散发的涩香。

“憨哪!不能食!”

一妇人制止约莫三两岁的小女娃,她大概觉得翻茶是件有趣的活儿,学大人们胡乱搅动找不到兴头,抓起一把茶菁往嘴里塞,此刻正哇啦地哭起来,沾在眼角的泪珠也即刻被阳光吮吸了。

他坐在檐下的破藤椅上,兀自吸着烟,气力不如从前了,吐纳之间烟丝微弱。小女孩向他哭诉,他伸手抹去她嘴角上的茶屑,那指头黝黑多皱,指甲上是经年薰染无法洗刷的茶色,并且像所有的老茶农一样,有些颤抖。

他合该享福了,八十靠边,儿孙媳妇扛起半山坡的茶园,人生不过加加减减求一个整数,他手头得的这笔整数,倒也称得上圆满。

他放眼望去,山坡绿得出油,湿湿的那种绿法。正当采摘季节,附近农家雇来的茶娘轮班采茶,也都是静默无语。他眼力不尖了,辨不出谁是谁家的媳妇,个个包头戴斗笠,背着大茶篓,倒像一朵朵移动的春花。要是以前,他打老远就能盯住他老婆的背,她瘦,最娇弱最敏捷的那朵春花,就是她。

十来年了,她不知茶味。只清明时节,儿孙媳妇提壶茶酹她的墓草。他心里难免颠簸,这喝法不规矩,只肥了芒花杂草而已。

那时,如果他父子不霸在茶厂里忙着杀菁,没日夜跟新购的机器打转,兴许她能多活些岁数。她那会儿已病得够萎凋了,茶季一开,硬是撑下床做活:“冲点茶气,才精神呢!”随手抄起竹畚箕,不知灭在哪座茶叶堆里,待发现她摊在地上,一张黑脸苍得像白毫乌龙,剩下的活就是替她买棺烧纸钱了。

十来年,他每回下山看见茶店里细皮嫩肉的先生小姐正在买茶,老泪就收不住。大太阳底下,人家买茶,他的春花缩手缩脚入了棺,像一捻茶叶。

好歹,自己也七老八十,往后的日子可以掐指来数,见她也不远了。生时同床,死了做邻居,免得儿孙媳妇提壶茶水两头跑。他定定地看着小孙女一屁股坐在竹盘里撒茶菁,乐得像一只啁啾的小麻雀。他心里有个主意,见了她记得说给她听:“我们那个小孙女,三两岁才鼻屎大,抓茶菁吃,跟你当年刚做媳妇一样憨!记得吗?记得吗……”

小碟,点线香。

夜雨,寂静。

手边一本好书,案头一壶好茶。

铁观音

“总共十公斤,后天来拿。”

送茶的工人开车走了,她手上的碗筷不因为来客而放下,中饭时间,电视的连续剧正在开演,她一面扒饭一面提高警觉,看今天的戏文对不对昨天的尾。那工人不必招呼,熟透了是另外一回事,这小子她一向不把他装入眼眶里,抽烟吃酒嚼槟榔还好说,那副流里流气,混身上下没一块骨头是正的,一看就知道会抛弃女人的。

她女儿就是被坏胚抛弃的,落得她这个做妈的街前巷后抬不起头还算事小,丢个小油瓶给她,自个儿挣钱跑天下去了。小油瓶岂是好玩儿的?能拴在裤腰遛街吗?甭说别的,提个菜篮上菜市,还得空只手随时打弯她的老腰替这小油瓶捡奶嘴。

女儿年轻貌美,往哪块天边打天下她这个做娘的从来不知道,良心发现啦就汇个几千上万回来,她从汇款的数目猜她女儿吃饱穿好不?有一回,天地良心一张支票四万块,她这做娘的跩了,会撒娇了,叉腰歪在门边对送茶工人说:“不捡了,眼疼!”关起门来求爷爷告奶奶,千万别跳票,捱到兑现日期,银行里排队她一张脸宛如将丧考妣,确定那笔钱鸡蛋似地滚进她的户头,她差点杀鸡宰鸭上行天宫谢红脸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