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第2/8页)

最喜爱这只碗,靛蓝的身子,装花莲海滨捡来的小白石。

被我踢破了,爱的东西不要放得太近。

面茶

她留给我非常温馨的记忆,像孩童躲入母亲柔嫩的臂弯里午眠,嗅着母亲身上的气息,这气息成为他记忆里最安全与温暖的片刻。每当我发觉自己又暴露尖锐的脾气时,我便想起她,但愿自己能像她那样和煦,安安份份地通过命运里的激流。

我喊她大姑,却弄不清楚她与我家是什么亲戚关系?村子里的人都习惯兄弟姊妹相称,也许,只是一般的敬称吧!

她的夫家住得远,部分田地在我家附近。每天早上,天才刚亮,她骑着脚踏车,后头随着一条狗,来巡田水。我在屋里听到狗吠,也听到她喝斥狗儿不要吵闹,那温柔的女声。

她的温婉有时显得极度害羞,不像年轻些的姑嫂妗婶,敢大剌剌地河边说笑。村里偶有婚庆之事,她总是默默地躲在厨房、后院帮忙,主厨的师傅莫不称赞她的手艺,然而当大家吆喝上桌喝酒,她早已骑车,带着那条狗回家了。有一回,大人派我去接她回来吃酒席,待我骑车到她家,她正在厨房张罗晚饭,我说:“免煮了啦,一家统统带去,还免洗碗咧!”她似乎非常感动,好像从没有人这么体贴她一样,她问我吃过没?我老实地说:“没有。”硬是留我晚饭,不断夹菜,不断称赞我是何等乖巧、懂事,双唇凝成一枚静静的微笑。她的丈夫、儿女在镇外工作,她也习惯用这样的微笑,等待他们归来晚餐吧!

不曾听说关于她的流言,那些好传家务的人提起她,也显得无话可说。她一直独来独往,也许,她的心事都向秧苗说了吧!

春耕的某个下午,她提了一袋面粉到家里来,脚上仍沾着田泥,那条狗的尾巴也被软泥浸硬了。她要借灶,替工人做点心。家里只有我在,帮她剥蒜头、生火,她的手脚伶俐,刷锅、下油,又汲了一桶水,倒在第二口锅里准备烧开。我站在灶头,看她把雪白的面粉慢慢炒成金黄,蒜香四溢,闻得人饿。“做面茶啊?”她仍然那样安静地微笑,那双安抚秧苗的手也善于抚慰周遭的人们。她把熟面粉装入锅里,又灌一壶开水,几副碗筷,我与她一起走过田埂,那条狗早已跑到前头,对耕种的人吠叫了。日后,读到诗经七月“同我妇子,馌彼南亩”便想起这一幕,她为我调的那碗面茶,甜甜地浸入童年的记忆里。

日后,知道更多关于她的往事,原来是我们家流落在外的骨肉,那是上一代不忍再提的隐痛。难得的是,她像弃婴一样辗转成为几家的童养媳,却仍然静静地微笑对待周围的人,不曾有一丝愠色。我忽然了解为何她对我特别关爱,如果命运不来捉弄,站在家里的灶前观看炒面茶的人,应该是她吧!

也许,她也把心事说给狗儿听了。天才刚亮,就听到她喝斥狗儿不要吠,那温柔的女声。

冬瓜茶

夏天午后,懒懒的热风漫游于平原。碎石路上,行人拖着戴笠的影子走着,像拖一条黑死狗。这热浪偶尔良心发现,也会凉些,在树荫底下。

树荫挨着小庙,再过去是一家小杂货铺,不远是小学。小村里数十户人家,彼此熟得连谁家的猪一胎生几只都知道。但男人女人各有常去的歇脚处,譬如女人家爱上小杂货铺买酱油换盐巴;上了年纪的男人,庙口哈烟扇斗笠,走棋比收成;小孩眷恋学校里的秋千,杂货铺里的甘蔗、糖果,所以窝在庙口的老人家身上都揣几个铜板,以防他的孙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央求铜板,岔了他的话头。

得了铜板舀冰镇的冬瓜茶,小杯三毛、大杯五毛;同样一个玻璃杯,上头两排字,大字是“冬山乡农会敬赠”,小字居下:“某年某月乡长某某某”,反正三毛钱的与小字齐,五毛的与大字平高。如果够幸运,阿公给五毛、阿母找零两毛,路上又捡得一毛,便以皇帝似的口吻:“我要八毛的!”满满一杯甜琥珀,小心翼翼端到庙阶上坐,慢慢地吮、舐、啜,冰到心肝里,极尽缠绵悱恻。

卖茶的老公公抽烟,纠着一脸皱纹,那乱纹是熨斗烫不平的,缠绵悱恻抽他的烟,他戴着炸花的斗笠,寻常布衣裤,丑丑地,可是隔着玻璃缸看,还挺顺眼的。小推车上一桶玻璃缸,注冬瓜茶,塑胶舀杯浮在上头要死不活;另一桶铝的,藏一支支的红豆、花生、凤梨冰棒,冰棒太贵气了,小孩贪不着,再说小舌头没舔几下,早被日头那狼舌给化了。

他是外村来的吧!小孩们没那个心问这些,反正他天天霸在庙口就是一尊神了!冬瓜茶大概是他自个儿煮的,甜淡抓不准;冰棒应该是批来的,做他的孙子真好命,卖不完的冰棒大约都是那浑球独享的!小孩对他又爱又恨,爱不用说了:恨呢,不是恨他,恨他孙子嘛,想他霸着冰桶随便啃那模样,多讨人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