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之城

1

在一个朋友家的聚会上,我和一位英国老先生有过一场小辩论。

我说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要保留Mill Road上的那些老房子。“如果是保护国王学院、三一学院之类的地方,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它们历史悠久建筑壮观,但是Mill Road一带的房子,说新不新,说老不老,低矮破旧,看上去像贫民窟一样,有什么保留价值呢?”

“我觉得保护历史遗产很重要,你们中国的建筑遗产破坏得太厉害了。”他说。

“但是历史遗产也要有选择地保留吧。中国人口城市化进程快,一个以前10万人的城市变成1000万人,如果不把一些老房子拆掉盖高楼,那990万人住到哪里去呢?剑桥房价也高,如果有选择地拆掉一些盖楼,可以缓解房价吧。”

“我主张保护建筑遗产,是主张保留一个活的历史,所以每一个历史时期的建筑都应该保留,除了那些宏伟建筑,普通人生活过的房子、街道也值得保留,因为它们记录的是历史的另一个侧面……”

2

“活的历史”,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形容剑桥给人的印象。

第一次到剑桥时,我感觉是掉进了一个时间的琥珀。

世上有很多历史名城,但在我去过的历史名城中,没有哪个城市的历史感像剑桥这样“活生生”。大多数古城里,无非是有几个收门票的历史建筑,人们跟着旅行团从大巴上一拥而下,咔嚓咔嚓照一堆相,然后再一拥而上回到大巴一去不返。这个情境里的历史,像一头被阉割的野兽,完全没有脾气,默默地蹲在游人相片的背景里打盹,游人看不到这头困兽瞳孔里曾经辽阔的草原,它也懒得去理会这些游人东张西望却注定一无所获的眼神。

但是剑桥不同。15世纪盖的图书馆现在还有学生在里面看书,18世纪的餐厅还有厨师在里面懒洋洋地做羊角面包,一堆自行车若无其事地靠在17世纪的墙上,学生透过宿舍窗户看到的那棵树和16世纪的某个学生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而如果你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走在Trinity Lane的石板路上,会疑心迎面走过来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拜伦。

历史在这里如此稀松平常,你不需要用照相机去捕捉它。野兽就在它自己的草原上奔跑,而你,这无数代人中某一代中的某一个,不过是它奔跑中来不及看清并被远远甩在后面的一只昆虫而已。

3

我对剑桥适应的速度有些让自己吃惊。2007年来剑桥之前,我生活在一个几乎和剑桥截然相反的城市——纽约。人声鼎沸、应有尽有、像个巨大机器日夜轰鸣。在纽约的六七年里,我挤人山人海的地铁,去迷宫一样庞大的卡内基艺术中心,去摩肩接踵的第五大道买打折衣服,去餐馆林立的中国城吃广东海鲜——

然后我到了一个下午5点大多数咖啡馆就关门了、马路窄得刚够一辆车通过、一年365天大约有265天或阴或雨的小镇。

几乎没有觉得不适应呢。还是,连不适应都可以适应呢?

每次下雨,同事都会叹息:“Terrible weather!”我也叹息:“Terrible weather!”

现在我坦白,我其实非常喜爱雨天,觉得每次下雨都是一场免费音乐会。

有一次很晚下班,走在深夜的街上,走到Hill’s road和Lensfield road交界处。雨中的大街几乎空无一人,但是无数红绿灯仍然在勤勉地交替闪烁,街角的教堂边上有一个雕塑,一个瘦长的少年,张开双臂,抬头仰望天空。我想我真热爱这深夜的大街啊,它和白天如此不同,好像一个成人变回了一个婴儿,好像一个密封的房子突然被风吹开了一扇门。

4

也有始终无法适应的,就是漫长幽暗的冬天。

这里的冬天不算太冷,但由于纬度高,冬天天黑得早,最早的时候下午三点半左右就开始变黑。对此英国人的解决办法是成群结伙地去“pub”喝酒。但是对于在这里无亲无故、又不喝酒的人,该怎么办呢?

没办法,熬。像16世纪的航海家熬过大西洋一样熬过冬天。

我的办公室有一个很大的窗户,对着一条小马路,小马路对面是一面维多利亚时代的红砖墙。夏天的时候,墙上阳光灿烂,叮咚作响,但从九月开始,太阳开始冬眠,缩回去的时间就越来越早。这样的灰暗的冬天,与其说让人抑郁,不如说让人心慌,仿佛下楼的时候,窄窄的楼道上出现一个老太太,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挪,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跟在后面抓耳挠腮。

难怪在剑桥期间,我读书听音乐看电影的热情史无前例地高涨。

没办法,一整个大西洋呢。

经常我家里同时打开着好几本书:厕所里一本政治哲学书,床头一本非洲政治书,客厅里一本《外交季刊》,餐桌上一本英国历史,门厅里一本建筑史……我无亲无故的生活基本上就是这样车水马龙起来的。我和自己的关系由此也从愤恨、厮打、打累了各自坐在角落里气喘吁吁走向了和解乃至同舟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