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花美眷

“米线,谁的三鲜米线……”

这一口软软糯糯的苍老话音,我到现在也没能忘记。

耳边响起这声音,眼前就又看到她,佝偻瘦小的身子,白发烫成小卷,两鬓用铁丝发夹蓬松夹上去。很小巧的一张脸,满是皱纹,皱得看不清五官,嘴巴也瘪了,眼睛眯得细长,因为她总是笑——颤巍巍双手端一碗米线走过来,对着你笑;收了钱,低头在围裙兜兜里找补,对着你笑;佝身慢悠悠扫地,扫到你面前,低声细语说,同学,请让一下,还是对着你笑。

她个子很小,两肩高低不齐,从背后看,一侧肩胛拱起,不知道是因疾病还是伤残。

那时,中午放了学,常去她的小铺子吃米线。尤其阴雨天,热乎乎捧着大汤碗,挑着细滑的米线,哪怕坐在四面透风,顶上偶尔还漏雨的篷子下,也满足极了。米线铺搭在校门口一条小巷子里,教职工宿舍楼下空地,搭了个简易狭小的厨房,外面塑料布篷子一拉,几张桌凳摆上,就是他们一家人的铺子。

儿子是厨师,一个戴眼镜的微胖中年人,好像在炉子前生了根似的,不停重复煮米线、挑米线的动作,大冬天也忙得满脸是汗。媳妇打下手,洗菜洗碗备调料,手脚麻利,人也和气;老婆婆端米线,收钱,收拾桌子,扫地……一家人分工协作,有条有理,每天生意都很好,学生们排队排老长。

大多数女生比较懂事,看到米线煮好,会自己去端,吃完了也自己把碗端回去,不忍心看老婆婆颤巍巍来做。每次老婆婆都连声说谢谢,笑眯眯望着我们走,说同学再见,明天早点来吃啊。

他们家的米线真是好吃。

老婆婆的口音,带云南腔调,问过她,好像是昆明人。

她家老爷子,偶尔也来米线铺坐坐,阳光好的时候,拄个拐杖,坐在门口,望着学生们来来去去。他年纪大了,也许有八十岁了,帮不上铺子里的忙,就坐在那里。偶尔老婆婆太忙,没听到有学生叫她收钱,老爷爷就帮忙喊一嗓子,嗓音洪亮。老婆婆走过来,笑眯眯埋怨他一句,听到了听到了,喊那么大声……

我特别喜欢这个老爷子,因为他和我的爷爷有种说不出的相似,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感觉,只是看见他坐在那里,就觉得满心亲切。他满头银发全部往后梳得整齐,戴金边眼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坐在凳子上,任何时候都是同一个姿势:腰杆笔直,大腿与小腿成直角,两臂平伸身前拄着拐杖,坐得一丝不苟。

他不大说话,总是独自坐在一小片阳光里,眼睛望着远处出神,样子严肃。

每次我们吃完,走的时候,都要和老婆婆说声再见。老爷爷在铺子里的时候,我也到他面前,打声招呼,说一声,爷爷,我们走了。

他微笑点头,说,好好,同学慢走。

就这样在他们铺子里吃了很多次的米线之后,那天,我记得是夏天,下暴雨。

铺子里挤满了等位子的学生,我和同伴去得晚,只好打着伞站在外面等。

雨大风大,我们两人挤在一把伞下,一边哆哆嗦嗦,一边嘻嘻哈哈聊天,年纪小,吹风淋雨不当回事。老婆婆从铺子里瞧见了,着急的,招手叫我们进去躲雨,说要淋感冒的。我们不想挤在一堆大呼小叫的男生当中,宁可在外面等。过了一会儿,老婆婆撑把花伞,颤巍巍地从铺子里小碎步跑来,把我的袖子轻轻牵了,歉意地说,同学,对不起啊,今天人太多,我带你们到家里去吃好不好?

我和同伴都愣了,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能上别人家里去打扰。

我们推辞。

老婆婆说,我家里干净的,你们放心。

这样一说,我们更不好意思得耳根都红了,哪里还能说什么,只好跟着她上楼。

她家里干净整洁得出奇,我不好意思太刻意打量别人家,不记得陈设了,印象里,只记得屋子里有股好闻的茶香,特别安静。老婆婆说,老爷子在里屋睡午觉,今天下雨,他骨头疼。

我们赶紧放轻脚步。

她领我们到一张四方的小餐桌坐下,说等一会儿媳妇会把米线端上来。

正对餐桌的那面墙上,挂了个老镜框,很多张老照片镶在一起那种,一抬头就看见。

我和同伴几乎同时“啊”地叫了起来。

镜框正中央,最醒目的一张老照片,是一对男女的合照。

男的穿军装,帽徽是青天白日,浓眉飞扬,英俊,气度不凡。

女的穿旗袍,齐肩波浪卷发,鹅蛋脸,一双眉毛真是书中说的娥眉,弯弯袅袅的眉弓下,杏眼星眸,含情脉脉,口鼻也像月份牌上的胭脂美人,标致极了,没有缺点可以挑。

两个人看着都不到三十岁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