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博览群书与当代印象(第6/16页)

对于这一点,可以说,皮尔蓬先生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过,他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因为他到词典里找来了许多花哨的多音节词,也不是因为他善于写出结构严密的长句,更不是因为他用抑扬顿挫的音调取悦我们的耳朵。就这方面而言,他的几个朋友——如汉莱和斯蒂文森——或许比他更有能耐,而他的《几件围兜》之所以能写得这样灵活、这样生动、这样意味深长,关键就在于他写得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实。像这样的随笔,你是决不会读过之后就丢在一边的,而是像告别一个知心朋友,虽一时分手,却终生难忘。在生活中,事物总是在不断地涌现、不断地变化;同样,在书橱里,有生命力的书和文章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这样的书和文章,我们总是想重读,而且每次重读都会有所新得。所以,我们现在重读皮尔蓬先生的这些随笔时,心里自然会想,到了9月或者明年5月,我们肯定还会再次坐下来谈谈他的文章。因为在各类作家中,和日常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随笔作家。现在大家都喜欢在客厅里读书,皮尔蓬先生的随笔就非常适合于在那里读,所以有人干脆把他的作品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客厅不同于书房,那里通常没有杜松子酒,没有呛人的烟草味,也没有胡言乱语;人们在那里不会酗酒,也不会疯疯癫癫——那里是女士们、先生们会客的地方,有些事自然是不便做的。

当然,如果仅仅把皮尔蓬先生关在客厅里,那是很愚蠢的;但是,如果把他看作为当代最杰出的艺术家,一定要他来做我们这个时代的代表,那就更加愚蠢了。因为在这部随笔选的第四、第五两卷里,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皮尔蓬先生的作品。他仿佛有点和我们疏远了;客厅里的那张桌子,现在看上去已经有点像是祭坛了,那上面摆着的是人们过去供奉的祭品——自家院子里种的水果,或者自己亲手做的一件什么东西。现在,世道又变了;但读者仍像过去一样需要随笔,需求量甚至比过去更大。报刊上那些不到1500字、至多不超过1750个字的小品文,往往供不应求。过去兰姆用来写一篇随笔的材料,到皮尔蓬手里也许能写出两篇,而如今到了贝洛克先生手里,很可能会写出365篇来。这些随笔当然都要写得非常短,而贝洛克先生正是这方面的能工巧匠:他第一句话就进入正题,后面该写到什么程度、何时该稍稍转折一下,都把握得恰到好处;然后就干净利落地把笔一收,字数正正好好,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如此高超的技巧,确实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和皮尔蓬先生一样,贝洛克先生用这种方法写作时,他的个性也难免要受到压制,而个性对于随笔来说,则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他的随笔读上去总有点不自然,不像我们平时说话那样从容不迫,而是像在刮风天里用麦克风对着我们急匆匆地大喊大叫。「小朋友们!读者们!」——他在那篇题为《陌生的国度》的随笔里就是这样开头的。紧接着,他就三言两语地告诉我们:「几天前,芬顿集市上来了个牧羊人。他赶着羊群,从东方、从路易斯那边来,眼神里还带着对遥远的地平线的回忆——就是这种眼神,使牧羊人和山民看上去和别人不同……我跟着他,想听听他会说什么,因为牧羊人说起话来也和别人不一样。」

尽管他这样吊起了我们的胃口,一心想知道那个「陌生的国度」,但那个牧羊人最后并没有说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来。只好算了,因为我们听了他的那番议论后已经明白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牧羊人,而是贝洛克先生杜撰出来的一个拿着钢笔的假牧羊人,或者说,一个二三流的蹩脚诗人。这是现在的专业随笔作家的通病——他没办法,只好杜撰。因为他既没有工夫写自己,也没有工夫写别人,只好浮光掠影地瞥一下,拍拍脑袋挤出一点思想的油花来充数,而在这点油花里,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强烈个性的。他固然能每星期给我们一枚旧铜币,却没法每年给我们一块真正的金币。

不过,像这样因写作条件而受害的随笔作家,并非贝洛克先生一人。可以说,收入这部以1920年为下限的随笔选的作品,大多不是所选作家的最佳作品。我们把康拉德先生和赫德森先生这样的偶尔写写随笔的作家排除在外,集中注意一下那些专业随笔作家,便可看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写作条件的影响。他们每星期都要写,甚至每天都要写,还要写得短,因为他们是在为那些每天早上匆匆赶火车去上班、晚上回到家已筋疲力尽的人写作——这对于一个深知文章好坏的专业作家来说,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所以,他们本能地避免写某些东西,如有些题材很精彩,但不适合公众阅读,他们不写;有些问题很重要,但可能会伤害公众的感情,他们也不写。所以,我们在读罗卡斯先生、林德先生或者斯奎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