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书里的女人与女人的书(第6/21页)

我想,在莎士比亚时代,要是真有哪个女人和莎士比亚一样有天才的话,那么她的故事大体就是这样。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部分地赞成那位已故主教的看法,那就是:在莎士比亚时代,女人绝对不可能具有像莎士比亚那样的天才。莎士比亚式的天才是不可能从那些既未受过教育、又整天忙碌供人使役的人当中产生出来的;在当时的英格兰,它不可能产生于撒克逊人和布列吞人中间,而在今天,它也不可能产生于劳工阶层。既然如此,它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当时的女人身上呢?要知道,按特里维廉教授的说法,当时的女人尚未成年就要干活了:不仅她们的父母会逼迫她们,法律、习俗和种种社会势力都在逼迫她们就范——她们不可能会有别的生活。女人中间当然会有某种天才,就像在劳工阶层中也有某种天才一样。这样的天才有时还会显露出来,前者如艾米莉·勃朗特,后者如罗伯特·彭斯,他们俩就是明证。但是,这样的天才从未受到重视,这是确凿无疑的。不管怎么说,反正每当我从书上读到某个女巫遭人驱赶、或者某个女人中了邪、或者某个聪明女人竟在卖药草、甚至某个杰出的男人有个平凡的母亲时,我就会想,这些女人也许是会成为小说家的,只是她们迷了路;也许是会成为诗人的,只是她们受到了压制——她们也许就是某个因被人忽视而默默无闻的简·奥斯丁,要不就是某个因有才无处施展而被逼得发了疯的艾米莉·勃朗特,她只能独自在荒野里癫狂,或者在路边朝人做鬼脸。说真的,我可以大胆猜测,为我们留下大量诗歌的远古无名氏多半是个女人。这完全可能,我想,当时有个女性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她编出一首首民歌和民谣并对着自己的孩子吟唱,为的就是在纺纱时解闷,或者借此度过冬天的漫漫长夜。

我这么说,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谁说得清呢?但不管怎么说,当我回想起我刚才杜撰那个关于莎士比亚的妹妹的故事时,我总觉得,其中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出生于16世纪的任何一个天赋出众的女人,最终必然会发疯、自杀,要不就是在荒野茅舍里孤寂地度日,像个女巫,甚或女妖,令人畏惧,又受人嘲笑。

文学与性别

「爱」是不大能谈论的,谈起来总不免会失言。但是,在我们的日常言谈和交往中,爱又无处不在!我们去乘公共汽车,会爱上某个售票员;我们去商店买东西,会觉得某个年轻女售货员可亲可爱——或者,可憎可恶。我们既然在日常生活中会时时额外地滋生出爱或恨来,那么在读书时,当然也是如此。批评家或许应该不动感情地就书论书,但对于我们普通读者来说,和书有关的一些东西,如作者的性别、外貌或者人品,却会像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真实事物一样引起我们的爱憎。这种感情尽管莫名其妙,但却像在日常生活中一样影响我们的看法,而且也像在日常生活中一样,很难用理智去加以分析。

乔治·爱略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据说,她现在的声誉已大不如前了。确实,她的声誉怎么能不受影响呢?她那张难看的马脸、那只难看的长鼻子和那对难看的小眼睛,总是从她的书页后面浮现出来,使男批评家们觉得不快。他们不得不称赞她,却实在没法喜欢她。不管他们怎样严格地、绝对地信奉艺术与艺术家个人无关的原则,当他们在那些评论文章和教科书里证明她的才华、揭示她的意图和表现手法时,他们的语调里仍不知不觉地流露出这样的感觉——他们并不希望乔治·爱略特来为他们倒茶。另一方面,简·奥斯汀却正在为他们倒茶。他们喜欢她一边从无比贞洁的茶壶里把茶倒进无比精美的杯子里,一边对着他们莞尔一笑,既温文尔雅,又妩媚迷人——这种男性感觉,即便在最严肃的英国文学批评中也在所难免。

那么女人又怎么样呢?现在的女人不仅读书,还涂鸦似地写出了自己的见解。既然如此,或许也应该追究一下她们的偏执之处,追究一下她们从书页中引出的个人爱憎,尽管这种本能反应一出现就自我压制了。这里,性的引力和斥力当然是最为重要的。你甚至能听见它在噼剥作响,使一些平庸之极的周刊也似乎显得趣味盎然了。说得更严重一点,这种非文学的因素就如为虎作伥,既使思想变得更为迅疾,同时也使思想变得更为任性,更为随意。所以,读书前调整好自己的情感状态,看来还是很有必要的。这里,我们首先会想到的一个人就是拜伦。说到拜伦,可以说没有哪个循规蹈矩的正经女人是会喜欢他的。因为在她们看来,拜伦的那种自我中心、虚荣自负的性格,就像是恶棍和巴儿狗的混合物,他那种��在上、藐视一切的孤傲姿态,看上去就像是理发师用来放假发的木桩,而他的那些连篇累牍的感伤话,表面上好像说得娓娓动听,其实不仅单调乏味,甚至令人恶心。然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很喜欢拜伦——这么说并不令人惊异。因为在男人心中,拜伦不仅才华出众、勇敢无畏、魅力十足,而且既富有理想又擅长嘲讽,既平易近人又出类拔萃——总之,他是个英雄好汉,是个女人的征服者;因为男人中的强者自以为自己也是这样,男人中的弱者呢,则对此无比羡慕。所以,要想喜欢拜伦,要想欣赏他的书信和《唐·璜》,首先必须是个男人;反之,换了女人,即使喜欢也必须装得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