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书里的女人与女人的书(第3/21页)

在我本应该像我旁边的那个读者一样写出结论时,我却在沉思默想,而且在漫无头绪和悲观绝望中,无意识地画了一幅画。我画的是一张脸,一个形体。那是冯·X教授的脸和形体,因为就是他,写出了那部书名为《论女性心理、道德与体格之低劣》的名著在我的构想中,他不是个对女人有吸引力的男人,长得粗壮笨重,有一个大下巴,而作为平衡,眼睛却非常小,脸是红彤彤的。他的表情说明他正在激愤地工作,正用他的笔在纸上冲锋,似乎正在追杀某种害人虫,而且,甚至当他杀了它之后,他仍觉得意犹未尽;他要不断杀下去;即使这样,好像还是不足以消除他的怒气。他这样会不会是因为他妻子的缘故?我看着画问,会不会是因为他妻子爱上了某个骑兵军官?因为那个骑兵军官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还穿着羔羊皮制的军服?要不,按弗洛伊德的理论,是因为他年幼时曾被某个漂亮姑娘嘲笑过?因为我觉得,这位教授在吃奶的时候就不会是个招人喜欢的婴儿。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在我的这幅画里,当这位教授在写他那部论女性心理、道德和体格之低劣的大作时,他显得非常忿恨,又非常丑陋。

用画画来结束一上午徒劳无功的工作,是一种懒散的表现。然而正是在我们的懒散中,在我们的梦中,那被淹没的真理时而会露出头来。当我再看着我的笔记本时,无需用心理分析学的名义来张扬,一种最基本的心理学训练便让我明白,我画这位忿恨的教授同样是出于忿恨。是忿恨趁我在做梦时抓住了我的铅笔。可是,那时怎么会冒出忿恨来呢?在这一上午,我知道——也说得出——自己曾有过一连串情绪变化,先是好奇,接着是困惑,后来是愉悦,最后是厌倦。而在这中间,忿恨——那条黑蛇——是不是一直在暗中潜伏着?是的,我画的那幅画回答说,是有忿恨潜伏着。它明白无误地向我表明,是某本书,某句话,唤醒了我心中的忿恨;那就是这位教授写的那本书的书名——《论女性心理、道德和体格之低劣》。我的心伴评乱跳。我的双颊滚滚发热。我愤怒得满脸通红。这固然有点傻,但一点也不奇怪。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听人说,她生来就比男人低劣,甚至比不上这样一个小男人——我朝旁边的那个年轻学生看了一眼——他戴着一条假领带,气喘吁吁的,脸也有两星期没刮了。任何人总是有些愚蠢的虚荣心的。那不过是人的天性而已,我想着,便开始在这位忿恨的教授脸上胡乱地画圆圈,一直画到他看上去就像一片着了火的灌木丛,或者像一颗裹着火焰的扫帚星——不管像什么,反正是毫无人样的,或者说,毫无人味的。反正这位教授现在已成了汉普斯特德荒原上的一堆熊熊燃烧的柴火而已。虽然我自己的忿恨因得到解释而平息了,但有些事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教授的忿恨又作何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忿恨?因为冷静分析他们写的这些书给人留下的印象,就会发现里面总有一种火辣辣的成分。这种火辣辣的成分有多种表现形式;它可以表现为嘲讽,或者感伤,或者惊奇,或者谴责。但是,还有另一种成分,它经常出现,却很难直接辨认。这种成分,就是我说的忿恨。只不过,这种忿恨是潜伏在人心中的,还和其他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从其古怪的后果予以判断,这是复杂的、隐蔽的忿恨,而非单纯的、外露的忿恨。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我觉得,就我的目的而言,我眼前的这一大堆书是毫无价值的。也就是说,这些书从人性的角度讲还不乏有趣或没趣的东西,还提供了诸如斐济群岛土著习俗之类非常新奇的事实,但在科学上却毫无价值可言。它们是借着情绪的红光、而非在真理的白光照耀下写出来的。因此,只能把它们送到还书柜上,让它们重新回到各自的巢穴里去。

书里的两种女人

也许,我们现在最好还是暂时放弃寻求真理,抛开头脑里那一大堆一大堆如熔岩般炽热、又像洗碗水一样肮脏的所谓见解。我们最好拉上窗帘,撇开胡思乱想,点上灯,缩小搜寻范围,去请教历史学家。因为历史学家记录的是事实,而非见解,所以他们会为我们描述女人过去的生活状况。当然不可能包括所有时代,只要谈谈英国历史上的某个时代就可以了。比如说,伊丽莎白时代。

因为那个时代留下了一个长期令人困惑的问题:当时几乎每两个男人中就有一个能写韵文或者十四行诗,可是就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文学时代,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个女人写过一句诗?对此,我不由得自问,当时女人的生活状况究竟如何?因为,虽说文学创作主要是表现想象,不像科学那样要让一块石头直接落到地上,但文学仍像一张悬在空中的蜘蛛网,它的四个角还是很微妙地挂在什么东西上的,或者说,它还是和生活有联系的。这种联系往往难以察觉;譬如,乍看之下,莎士比亚戏剧似乎是完全凭空悬在那里的。但是,只要扯动这张网,钩住它的边从中间用力拉,就不难发现,这张网其实并不是自然而然在空中织成的,而是由生活艰辛的人类所创造的——它和生活中的许多具体事物,如健康和金钱,乃至我们居住的房屋,都有着非常微妙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