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青兕和老爷子(第2/2页)

“奸贪凶暴”,是对头给辛弃疾的评语。这四个字下得也好,这位辛幼安先生,绝非清流与圣母,他可是一头力能杀人的青兕呢!

所以清朝的陈廷焯说:“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为郭、李,为岳、韩,变则为桓温之流亚。”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很可惜,如果不是着了那个“收复中原”的魔怔,如果不是故国山川,遗民血泪,从年少时就刻在心底,他何必把一生过得如此憋屈?

只能说: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是我不会,是我不能够。

幸亏,他懂风情,会享受,有的是自我调适心情的方法。游山玩水,歌舞欢宴,呼朋唤友,填词作赋,或者,只在附近村里头闲晃也好啊。

《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喜欢乡村,连庄园里都留下不少空地做稻田。今天喝了点酒,跑到边上的小村里,正是春天农忙季节,可他不说这个,却说起那些在看家的老头儿老太太,和小孩子来。老头儿老太太已经白头到老了,还在用婉媚的吴地方言说着家常话儿。家里的几个娃儿,还没到下地的年纪,可也不闲着。大的在菜地里锄豆苗,二的在编织鸡笼,最小的最懒散,睡在溪边上剥莲蓬——倒也是个活计,就不知道吃得多还是剥得多。

茅屋低小,溪边青草,日头晒得懒懒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可是空气里弥漫着股子劳动的喜悦,这是春天最普通的江南农村景象。辛弃疾写这个,竟然写得陶陶然。

在乡间终老,老到头发都雪白了,和老伴坐在夕阳下瓜架旁,看儿孙们嬉闹……如果可能,他会过这样的生活?

也许吧!辛弃疾一生,常以三国、两晋的英雄们自许,但最欣赏的人,却是陶渊明。

他心中的陶渊明,跟传统形象并不太一样。他说,陶渊明才是大豪杰,想做官,就出来,讨厌官场了,就回家种田,坦荡率真,根本不在乎世人怎么想。他说,陶渊明的人生才是大境界,不像谢安那种,装模作样,非说啥我是为天下苍生而出来的;他写了好多追慕老陶的词,希望有一天,也能过着淡泊而高远的生活……

不如说,这是另一个辛弃疾,把理想和人格超越到现实之上,他心目中完满的自我。现实当然是无法超越的。他的雄心和才华,都不允许。当现实开始召唤,他就会立刻出发。就像大家目中所见的那样:“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念,单车就道,风采凛然。”

还是一头青兕。村头溪边和老妻唠家常的老头子,那种形象,当然也会有,但只他的家人子女,能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