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间的传说(第3/3页)

相传,经过炉火九转而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陈亮借以表达两个人坚定的信念:抓住一切时机,不屈不挠,国势必可再强,中原必可再复。那时节,就像龙虎丹成,应声裂鼎而出一样,胜利不可抵挡。

辛弃疾接到这极富革命激情的一词后,又按原韵再和一首。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一年,两人都还未到知天命之年,但在词中都颇为叹息年华之老。这是因为长时间的壮志难酬,知音难觅,现在遇到了,可以一起畅饮畅谈,彼此深晓对方的苦痛与豪情,回想一下,更觉造化弄人,相遇太晚,白发已生,辜负了多少时光!

辛弃疾年纪还要大上三岁,在上饶山水间足足赋闲了八年,回想从前,二十岁千里奔袭的战事,三十岁斗智斗勇的官场,大部分时间,他处于抗金实践中,可也被排除在决策层外,于战和两派的角力中受尽沉浮,对于政局之前景,他和一介布衣的陈亮虽然志向相同,具体感受却是有些不同的。

他的一句“老大那堪说”,比及陈亮的“凭谁说”,更多几分沉痛无奈。整首词,豪气干云中,夹着点点隐忧,更多的是在强调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男儿壮烈。在这里,他继续夸奖老友,说他像胸怀大志的陈元龙,像豪爽侠义的陈孟公,我病了你来纵酒高歌,歌声惊散楼头飞雪——辛弃疾写词,和陈亮还有不同,就是更多情景交融,注重场景与心事的换置,于硬朗中别有一番俊逸之美。他写的这一夜,雪月交辉,把月下两个男人相印的心,照得更加透亮。

在辛弃疾眼里的陈亮,视富贵千钧如一发的无物,说着铁骨铮铮的话儿,这些话儿盘旋在半空,可是,有谁听呢?只有我,只有西窗那一轮月——还是让人不得不深感势单力薄,举世皆非呢。事情总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人心。在又一轮酒后,他不禁向着老友也向着自己发起问来:这样的神州大地,已经几番战乱离合了?有志向有能力的人,就像被弄去拉盐车的汗血宝马一样,遭到弃置……

此夜遥遥千里,关河路绝,既明指两人相距之远,又暗影射现实的艰难。最后长叹一声:“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这一个“怜”字用得情深意重,百感交集,让你也觉得,眼前这个闻鸡起舞,壮志满怀的钢铁男儿,别有种惹人爱怜之处呢。

“看试手,补天裂”,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梦想,共同的自我期许。这句话,由辛弃疾和陈亮来说,不是无来由的空话。《美芹十论》、《九议》、《中兴论》、《上孝宗皇帝书》……一篇篇呕心沥血的策论里,有的是真知灼见。然而,都落空了,连同他们曾经在深夜里,月光下的盘空硬语。

历史错综复杂,所谓成功,也无非天时地利人和,加上一点点偶然与侥幸。个体的人,纵做个盖世英雄,很可能,最后能成全的,也只是自己的心而已。而在那艰难时世中,能够遇到另一个你,陪我高歌痛饮,那是多么地运气。陈亮与辛弃疾,就是这样,一个独行者,遇到另一个独行者,铁的心起了共鸣,焉能不相思?

谁也没想到,此一别,就是永诀。六年后,陈亮便去世了。虽然此间书信往来不绝,然而,种种现实困扰,两人终于再未能相见。

辛弃疾《祭陈同父文》曰:“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

在上饶时,辛弃疾曾写下一阕词:

《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故作开心地欢乐着,把许多事情抛在脑后。觉得古人书里的话,那些齐家治国,修身养性,兼济天下之类的句子,那些关于理想与抱负的道理,真相信起来,一点用处都没有啊!这话听起来,好像热烈爱过的人,发誓说再也不相信爱情一样,其实骨子里还是有些信的,才会有这么多落空后的悲愤不甘。

醉后一个人歪歪倒倒地走着,走在夜间的山道上,对着松树愣愣地问:喂,你看我喝多了不?风一吹,松影摇动,以为松树多事地要来搀扶他了,遂手一甩,一推,大声地斥道:“去!不用你扶!”

醉鬼的言语,真叫人好笑,可又觉得他真孤单呐。世间再没个陈亮来与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