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马的朝代找一匹老马(第2/3页)

关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从刚开始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毁誉不一。就不需要具体说了。只有两点是毫无疑问的,它像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变法,在阵痛与代价中摇摆前进;而不论成果如何,始作俑者,都只能有一个黯然无言的悲凉结局。

熙宁九年,推行新法六年后,55岁的王安石辞去宰相,退居江宁(今南京),新法推行过程的斗争令人厌倦,无休止的应对争论和排除阻扰,突如其来的罢相,被诬告谋反,理由荒谬得让人听到的一瞬,不是愤怒而是失笑。吕惠卿之类无常小人的背叛和暗算,让人直接对人性产生怀疑。寄予厚望的爱子王雱,聪慧灵敏,才气逼人,亦在这一年病亡,不过三十二岁。

心灰意冷,激流勇退。不退也不能。仍在推行中的新法,像一艘开往未知海域的轮船,刚刚启程,就已经挤满了精明能干的野心家,利欲熏心的投机者,作为老船长的王安石,早已被挤到船舷边。

在江宁的日子,据记载,是这样的:“王荆公不爱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归。”

就是骑着驴子,来来回回地在山水间走。每日如此。王安石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一点可以想象。

当年,他可是号称“拗相公”,说起国事,不惜跟好友翻脸,不惮在皇帝面前抗辨,厉声高呼:“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人,心里有一团烈火,烤焦了着自己不在乎,烧到了别人,那也只好说声抱歉,谁叫你在他的理想前面挡路。比如说苏轼,王安石是那么欣赏他,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有如此人物。”当苏轼一再上书反对新法时,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清除障碍,对神宗皇帝道:“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请黜之。”

对于变革者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对者众,而是反对者中,有亲朋好友,有向来推重欣赏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爱自己的,却还要面对他们的反对与质问。一万个敌人的仇视,痛不过一位朋友的误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过程中,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想到这一点,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称号,想到江宁山间,骑驴而蹒蹒独行的那位老人瘦小身影,才更感觉到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凉。战争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如陆游,人们都赞赏他的报国心和勇气。和平年代,同样怀抱富国强兵理想行动着的人们,却被指责与猜疑包围。和平时期无英雄,不是没有,而是,人们并不需要。

在大一统的国家背景下,庞大的官僚政治体系得以顺利运转,但也必然带来效率低下。但人们反而更加害怕变革。有革新,就会触动盘根错节的旧利益集团。至于那些本无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层人民,已经过于稀少的生活资源,承受不了变革的阵痛,宁做稳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险做变革的主人。变成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国,在北宋的风流世代,已经能看到不祥的阴影。

但是变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惨痛代价,在理想与热情的包围下,还是抱有一线希望。退居江宁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间游走,说是纵情山水,猜想起来,还是一为驱闷,二来,也不无对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渔家傲》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是元宵过后,满城彩灯收起,开始出城探春。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和京城大大不同,此时已经是满山花烂漫。

王安石平时的行走路线,大概是这样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园”,离城七里,离钟山七里,如果入城,就坐只小船,但大部分时间,是去爬爬山,到寺里与和尚谈谈经什么的。这次,他听说山西侧洊亭的春水初涨,便想过去瞧瞧。款段,本来是行动迟缓的驽马,然而,王安石用来说他骑的那头驴。刚退居的时候,神宗皇帝曾赐给他一匹马,但是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就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写诗以记之,《马毙》:“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诗中颇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闲,马是无福再骑了,就弄只驴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这也可以看出宋代马匹稀少,平时出入骑马,是很特别的待遇。当然官员上朝,按规定必须要骑马,以示尊重。而主动骑驴,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间,接受平民况味的生活。王安石现在就把自己当平民,一路爬上山,不嫌云深路滑,想找个游伴。游伴能有谁呢?很难说,也许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画家之流。著名画家李公麟,当时也就在昭文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