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胡山林Ⅱ

胡山林先生:您好!

谢谢您对《丁一》的评论。尤其谢谢您对我的作品一向的关注、一向如此耐心的阅读和评价。

正如您文中说,人的理想和困境是我“在作品中不断探讨”的主题。此一回《丁一之旅》更是侧重了困境——理想本身的困境,或者说理想本身所埋藏的危险。人类并不乏种种美好的理想,但是千百年中,却常见其南辕北辙。也许,更重要的,并不在理想是怎样的美好与必要,而在其常常是怎样败于现实的。

丁一的心愿谁能说不好?尤其,这心愿大约就是人类理想的源头。混沌初开,“有生于无”,其时分离就已注定,差别就已注定。故自诞生之日始,人便在注定的孤苦中开始了相互寻找,尤其是心魂的相互渴盼。可怎么走来走去却与原初的心愿越来越远、竟至背道而驰了呢?就因为“人要取代上帝成为神”吧,以人定的善恶取代神的要求;进而相信一切理想(或梦想)都是可以实现的,且务以其实现为成功、为快慰。结果正如您所说,违背了自由原则,倒成就了强权与专制。

所以丁一不是要实验,而是要实现。(娥或还有着实验的意图,对现实保有警惕。而秦汉心里是清楚的,故对“丹青岛”既予赞赏,又存疑虑。)心魂隔离的现实催生了爱的理想,使丁/娥走进激情飞扬的戏剧,但最终,强烈的实现欲使丁一忘记了戏剧的原则;或对于他,戏剧原就是一个并非有意的借口。人一落生便向往他人,但同时,这倾向已然携带了危险。这危险,并不止于别人的歧视与攻防——对此依看得清楚:可怕的并不在爱情的扩大,而在权利的扩大。爱情与权利,可谓同根同源。

戏剧的位置,标明了理想的位置。但理想不能存在于现实吗?不对了,理想恰是存在于现实的,恰是现实需要着理想。“人生的理想状态”不能存在于现实吗?好像也不,正如戏剧不仅存在于现实,而且诞生于现实,“人生的理想状态”也是这样——比如说存在于“写作之夜”,存在于无比辽阔的虚真。因为,思或想也是现实一种;现实中不能没有它们,而它们确也无处不在地影响着现实。

“现实”和“实现”的关系,大概是这样的:不可实现的事物,不等于不可以追求。而追求,证明了被追求之事物的存在。而大凡存在的事物,必参与和影响着现实;说它“不现实”通常是不欲追求、甚或不许追求的借口。可是追求,总归意味着“欲实现”。但是实现,常又因为“不现实”而行不通。这样的矛盾,使得“存在”的含义特别值得深究。存在,既不同于现实,又不等于现实,它还指向着“虚真”——即无形之在,或不实之真;强调它“不现实”的,或源于不见,或意在抹杀,而必以其“实现”为快慰的,则因弄错了位置而可能走火入魔。

老子说:“有为利,无为用。”比如建房,一个六面体,若无门窗之空,便不能用。又比如懂围棋的人都知道,你落子再多,若终未造空,也还是个死。与此类似的还有篆刻,要留白,所谓“疏能跑马,密不透风”,意思也是要给人想象的余地。再比如人体,不管多么婀娜多姿,倘是死膛儿的,气血也难运行。

理想的意义,正如戏剧,在于象征。人祈祷着美好的生活。人对美好的想象与追寻永无止境。但尽善尽美的生活却不在大地上。因而人创造了戏剧(及种种艺术),来弥补这单调至僵死的生活,以期听见并符合那最为深远的召唤与要求。因而戏剧(艺术)天生来的——用刘小枫的话说——是“象征叙事”,是“圣灵降临的叙事”。“别尔佳耶夫说得不错,所谓象征是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的标记。”是“无论你如何看,也看不够、看不全、看不尽其意味”的。而“此世中最大的象征者是耶酥基督”,即那至善至美者对永处残缺之人类的启示。但人却不可能就是他。但圣灵却可以降临在人的心中。

理想的不可实现性在于,一、实现了,就不再是理想,但永远都会有无穷的召唤在前头。二、尽善尽美之于人,永远都在寻求中,所以上帝说他是道路。三、这道路,一不可由人智规定,二不可由人力推行,否则无论怎样美好的理想,瞬间即可颠倒,恶却随之强大起来。四、但这理想,或道路,又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它永远都是人心中的现实,是如刘小枫所说的:不是“人而神”的实现——即人不可以成为神,而是“圣灵降临”的现实——即“基督精神在此世,才使得真正的象征世界成为可能。……圣灵入驻人的心中,是个体生命的重生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