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S兄(第3/4页)

我猜,灭绝一端,甚至神也不能。比如,神若失去人的追求,就很像人失去狗的跟随。又比如,人为狗主,神为人主;狗跟随着主人跑,正如神指引人的道路。又比如狗虽然追着人跑,只是看重人给的一些好处,只是看人活得比他富足,却看不见人的无限追求,以为人的日子真是快乐到了极致(极乐),所以,人若也只是贪图着神给些好处,而不把神看做是一条无限的道路,神也就成了人(造人为神的勾当亦多是这样的思路),而人呢,看不见无限也就成了狗。

所以,这类信仰,多是信一处实际的、终点性的天堂——当然可以设想它是在来世,或另维。而另一种信仰,把神看做是人不可企及的善好境界,则一定是看清了“无极即太极”,所以相信神不在终点,而在无极的道路上。

《圣经》上说,“看不见而信的人有福了”。无极的路是看不见头的。看不见,才谈得上信仰或信心。到达了,是实得(当然是得种种好处),不是信。实得不是因信称义,是因利称福。说看见了头的,是期望并欣喜于实得之可及(如某些教主或主义的许诺),当然也非“信”之本义,是物利尚未实得同志仍需努力。所以,这类信仰,多是无实利而不信的。所以,以实际的到达作为信仰的依据,一开始就走了板,不过是贪欲的变相或“升华”。

不过,说来说去这一切还不都是人说?还不都是拘于三四维之人类的逻辑?而另外的存在,又岂是人维可以说得明白、想得透彻的?以三四维之人心人智,度无限之神思神在,岂不像“子非鱼,安知鱼乐乎”?

这样说,当然了,我一定理屈词穷。但是,这样说,实在是等于什么都没说,等于什么都不能说,等于什么都可以说或怎么说都行。怎么说都行的东西不如不说。怎么说都行的东西,最可能孕育霸道——怎么摆布你怎么是。比如,跟着怎么说都行的教主或领袖走,他说什么是什么,你还不能辨。这让我想起某些气功师的治病,治好了,证明他的伟大;治不好,证明你还没有完全相信他的伟大;治死了怎么说?说你已经在他伟大的指引下圆满去了。

“信仰”二字,意味着非理性,但不是无理性。无理性就是怎么说都行。非理性是指理性的不可及处。恰恰是理性的欲及而不及,使人听见绝对的命令。比如生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就不需要证明。比如,人的向爱,就是自明的真理。但,倘若谁说“跟我走,就到天堂”,那你就得拿出证明,拿不出来即近诈骗——比如伊甸园中的那条蛇。

总而言之,我是想说:“到达”式的天堂观,原就是期求着物利或权力,故易生贪、争、贿赂与霸道。“道路”式的天堂观,无始无终地行走——比如西绪福斯——想当然就会倾向于精神的自我完善,相信爱才是意义。

再有,人不可以说的,不知谁可以说。神可以说吗?可自古至今哪一条神说不由人传?想来只一条:有限与无限的永恒对立,残缺的人与圆满的神之间有着绝对的距离。——唯此一条是原版的神说,因其无需人传,传也是它,不传也是它。绝对的命令就听见了。

有个问题总想不透:基督教认为“人与神有着绝对的距离”,而佛教相信“人皆可以成佛”——这两种完全相悖的态度难道是偶然?

闲来无事时跟朋友们一起瞎猜,有人说,基督信仰(的原初)很可能目睹过天外智能的降临,所以《圣经》中的神从不具人形,只是西奈山上的一团光耀。今天你又跟我说,佛家、道家很可能也是亲历过某种神奇状态。两种猜想都很浪漫,也很美妙。因而我想:说不定这正是两种文化之大不同的根源。由于“对初始原因的敏感依赖性”,演变至今,便有了如此巨大的差别。——此一节不必认真。

这两天再看《西藏生死之书》,其中的“中阴”呀、“地光明”呀,确实跟你说的那种感受一样。所以我对我以上的想法也有疑虑;很可能如你所说,我们在人的位置上是永远不可能理解那种状态的。但我又发现:书中说到的那些感觉或处境,还都是相对着人的感觉或处境而言(或而有)的。所以我总想像不出:一种感觉,若不相对着另一种感觉,怎么能成为一种感觉?一种处境,若不相对着另一种处境,将怎样描画(或界定)这种处境?换句话说:我不能想像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怎么能够还在感觉中,或一种无边无际的处境,怎么还可以认定是一种处境?无论是“言说使人存在”,还是“痛苦使人存在”,其实说的都是:有限使人存在,有限使无限存在,或有限与无限的对立使存在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