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短评三篇

《残阳如血》读后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类似这样悲惨的故事,我自己就听说过不少。我不认为把这样的事藏起来比把它写出来要乐观,(还有光明呀和高昂呀)因为首先我们不想闭上眼睛躲起来,我们决意睁大着眼睛走进真生活。晓钟说,他自己“瘸跛地走在坎坷的人生路上还屡屡受着命运的打击,可我居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很坚韧”,从这一篇《残阳如血》中我相信,他上述活里的每个字都是确凿无疑的,而且每一个字都应该放大千倍万倍来读,来想。

晓钟的文笔不错,结构故事的能力也好,他说“文学中有我的爱,我也深深地爱文学,虽然很苦很艰难,但是我无怨无悔”,请允许我以一个多着几岁年纪的文学信徒的资格说,在晓钟的前面,不是一步步地成功,还能是什么呢?

但是说到小说《残阳如血》,我想更多地给晓钟提些意见。我想把话说得过份刻薄一点,因为这样问题才显露得清晰鲜明:一篇小说,和一则传闻有什么不同呢?不同之处在于,小说重过程,传闻重结果,小说重人物,传闻重事件;小说更关注事件中人的心魂,传闻则偏爱事件外表的线路。因而小说可以在任何司空见惯的事件里发现独特的心路历程,传闻却把一切心路历程的独特省略,仅仅剩下司空见惯的事件。

《残阳如血》的故事不可谓不真实,不可谓不悲惨,但是它并不感动我。为什么呢?我想,因为它仅仅掠过事件的外表,而放弃了走进三个主人公心魂中去的机会。这传闻充其量只能让传者和闻者相互叹息,然后很快就忘记。因为这样的或那样的悲惨的事情很多很多,闻不暇闻,记不暇记。但最重要的是因为,它仅仅是悲惨,它不是悲剧(或者它事实上是悲剧,而作者只写出了它的悲惨)。悲惨并不能让人感动也很难让人有更多的思索,让人感动让人思索的是悲剧。比如偶然的工伤事故、医疗事故、交通事故那仅仅是悲惨,而只有伤残者的心魂面对这偶然造下的诸多问题之时,感动和思索才可能出现,悲剧才可能诞生。悲剧必须走进人物的心魂,悲剧是发生在心中的问题不是发生在心外的事件,因而它才使更多的心为之感动,为之思索,长久地难忘。晓钟说:“残疾人的爱是首独特的诗,有时伟大无私和自卑懦弱实在分不清楚。他们渴望爱情雨露的滋润,却又看到世俗的眼光和阻力以及生活的重荷,更多的时候,他们埋藏了自己的爱。”我想,晓钟其实已经看到了悲剧是什么,是因为什么。“他们埋藏了自己的爱”,这是一种悲剧。换一个字——“他们埋葬了自己的爱”怎么样?那是更大的悲剧。我想,《残阳如血》中的三个主人公,都是埋葬了自己的爱。牛爷是,疙瘩是,柴妞更是,他们都败于强大的世俗,但主要是败于自己的软弱,于是埋葬了自己的爱。牛爷是因为往日的伤痕而扭曲了心,竟至与世俗同流。疙瘩是因为怕牛爷,是因为他自己的软弱(他干嘛不拉上柴妞跑呢)。柴妞更软弱甚至有些自私,她对疙瘩说“你要做傻事我恨你一辈子”,可她自己却一走了之(她要是坚持着等下去事情不会闹到这步田地了吧)。当然,他们要都是那么英明那么坚强,也就没有这个故事了。我想说的是,三个爱着的人都埋藏了自己的爱,这中间必有着更为动人、更为震撼人的心魂路程,有更为值得思索的东西在里面,晓钟应该在这儿多用笔墨才是。那样的话,《残阳如血》就能成为一篇很好的小说了。

我的意见不保证全对,谨与晓钟商榷。

写给《地震》作者的一封信

东野长峥:你好!

你摔伤住院的情况我都听说了。你住的那家医院离我家太远,那阵子我的电瓶车又出了故障,所以没能去医院看你。现在好些了么?又拄着拐到处乱窜了吧?我又出了毛病,也是腿,静脉血栓,在医院住了两星期而且现在还要常常卧床。咱们俩都用得上那句话:黄鼠狼专咬病鸭子。

看了你的小说《地震》。单就这篇小说而言,应该说它是一篇挺不错的作品,但我有一些不限于这篇小说的感想,很想跟你聊聊。

你的身世我多少知道些,看来这篇小说与你的经历紧密有关。看罢它心里很不好受,并不是一般的忧伤或悲哀,而是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冰冷。你我都是残疾人,不同的是我基本上是被爱所维护着,而你很久以来一直被爱所冷落。生活,到处都显露着不公平。因此你的作品中常常流露着嘲讽与忿恨。不,我绝不是要简单地说这不好。这世间到处和时时都存在着庸卑和丑恶,所以恨是需要的是必要的,虽然它并不是我们的希望。恨可以让丑行暴露,可以使麻木惊醒,可以令愚昧与昏聩不能安枕,可以给惰性或习惯揭示一条新的活路,因而恨与爱一样是创造生活的一股动力。恨,大约原本就是爱的背影,是对爱的渴盼与呼唤。记得有一次和一位朋友谈起写作者应有的心性品质,我们一同发现,恨与爱同样可以是好作品的源头,甚至人的一切心性品质都可以创造出好作品来,唯要真诚。唯要真诚。只有一种东西是写作的大敌,就是虚伪。只有虚伪不能产生好作品,因为从根本上说,虚伪的消灭和真诚的降临正是读者立于此岸的祈祷和仁望于彼岸时的期待。我们相识已久,我知道你是个以真为善、不守成规、敢怒敢言的人,你对生活对文学的真诚,以及你的写作才赋,这些都无可怀疑。但对于一个作家,这些是不是就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