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封关于音乐的信

编辑同志:好!

我一直惭愧并且怀疑我是不是个音乐盲,后来李陀说我是,我就不再怀疑而只剩了惭愧。我确实各方面艺术修养极差,不开玩笑,音乐、美术、京剧,都不懂。有时候不懂装懂,在人们还未识破此诡计之前便及时转换话题,这当然又是一种诡计,这诡计充分说明了我的惭愧之确凿。

现代流行歌曲我不懂,也不爱听,屡次偷偷在家中培养对它的感情,最后还是以关系破裂而告终。但有些美国乡村歌曲和外国流行歌曲,还是喜欢(比如不知哪国的一个叫娜娜的女歌手,和另一个忘记是哪国的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也仅仅是爱听,说不出个道理来。

古典音乐呢?也不懂,但多数都爱听,不知道为什么爱听,听时常能沉进去,但记不住曲名、作者、演唱演奏者和指挥者,百分九十九的时候能把各种曲子听串(记串),就像有可能认为维也纳波士顿团的指挥是卡拉征尔。至于马勒和马奈谁会画画谁会作曲,总得反复回忆一下才能确定。而签证和护照的关系我也是昨天才弄明白的,后天会否又忘尚难保证。

史铁生与音乐是什么关系呢?他是个爱听他所爱听的音乐的人。且不限于音乐,音响也可以。比如半夜某个下了夜班的小伙子一路呼号着驰过我家门口;比如晌午一个磨剪子磨刀的老人的叫卖;比如礼拜日不知哪家传来的剁肉馅的声音,均属爱听之列。

民歌当然爱听,陕北民歌最好。但到处的民歌也都好,包括国外的。虽然我没去过印尼,没去过南美和非洲,但一听便如置身于那地方,甚至看见了那儿的景物和人情风貌。北方苍凉的歌让人心惊而心醉,热带温暖的歌让人心醉而后心碎(总之没什么好结果)。我常怀疑我上辈子是生活在热带的,这辈子是流放到北方的。看玛·杜拉的《情人》时也有此感。

被音乐所感动所迷倒的事时有发生。迷倒,确实,听得躺下来,瞪着眼睛不动,心中既空茫又充实,想来想去不知都想了什么,事后休想回忆得起来。做梦也是,我总做非常难解的离奇的梦,但记不住。

音乐在我看来,可分两种,一种是叫人跳起来,一种是令人沉进去,我爱听后一种。这后一种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无论你在干什么,一听就“瞪眼卧倒”不动了。另一种则是当你“瞪眼卧倒”不动时才能听,才能听得进去。而于我,又是后一种情形居多。

听音乐还与当时的环境有关,不同环境中的相同音乐,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在闹市中听唢呐总以为谁家在娶媳妇。我常于天黑时去地坛(我家附近的一个公园,原为皇上祭地之处),独坐在老树下,忽听那空阔黑寂的坛中有人吹唢呐,那坛占地几百平方米,四周松柏环绕,独留一块空地,无遮无拦对着夜空,唢呐声无论哀婉还是欢快却都能令人沉迷了。

当然,更与心境有关。我有过这样的时候:一支平素非常喜欢的曲子,忽然不敢听了;或者忽然发现那调子其实乏味得很,不想听了。

我看小说、写小说,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心境不同便对作品的评价不同。那些真正的佳作,大约正是有能力在任何时候都把你拉进它的轨道——这才叫魅力吧?鬼使神差是也。所以我写一篇小说之前总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心态、并以一种节奏或旋律来确认(或说保障)这种位置和状态。但我说不好是谁决定于谁。心境一变,旋律就乱,旋律一乱,心境便不一样。所以我很怀疑我能否写成长篇,因为没把握这一口气、这一旋律可以维持多久,可以衍伸到哪儿去。

等我好好想想,再认可能否应下你的约稿吧。

岁岁平安!

史铁生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一封信

杨晓敏:你好!

看了您的论文。文章中最准确的一个判断是:我并非像有的人所估计的那样已经“大彻大悟”,已经皈依了什么。因为至少我现在还不知道“大彻大悟”到底意味着什么。

由于流行,也由于确实曾想求得一点解脱,我看了一些佛、禅、道之类。我发现它们在世界观方面确有高明之处。(比如“物我同一”“万象唯识”等等对人的存在状态的判断;比如不相信有任何孤立的事物的“缘点”说;比如相信“生生相继”的“轮回”说;比如“不立文字”“知不知为上”对人的智力局限所给出的暗示;以及借助种种悖论式的“公案”使人看见智力的极限,从而为人们体会自身的处境开辟了直觉的角度,等等这些确凿是大智慧。)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些炒论一触及人生观便似乎走人了歧途,因为我总想不通,比如说:佛要普度众生,倘众生都成了“忘却物我,超脱苦乐,不苦不乐,心极寂定”的佛,世界将是一幅什么图景?而且这可不可能?如果世间的痛苦不可能根除,而佛却以根除世间痛苦的宏愿获得了光荣,充其量那也只能是众生度化了佛祖而已。也许可能?但是,一个“超脱苦乐”甚至“不苦不乐”的效果原是一颗子弹就可以办到的,又为什么要佛又为什么要活呢?也许那般的冷静确实可以使人长寿,但如果长寿就是目的,何不早早地死去待机作一棵树或作一把土呢?如果欲望就是歧途。大致就应该相信为人即是歧途。比如说人与机器人的区别,依我想,就在于欲望的有无。科学已经证明,除去创造力,人所有的一切功能机器人都可以仿效,只要给它输入相应的程序即可,但要让机器人具有创造能力,则从理论上也找不到一条途径。要使机器人具有创造力,得给它输入什么呢?我想,必得是:欲望。欲望产生幻想,然后才有创造。欲望这玩艺儿实在神秘,它与任何照本宣科的程序都不同,它可以无中生有变化万千这才使一个人间免于寂寞了。输入欲望,实在是上帝为了使一个原本无比寂寞的世界得以欢腾而作出的最关键的决策。如果说猴子也有欲望,那只能说明人为了超越猴子应该从欲望处升华,并不说明应该把欲望阉割以致反倒从猴子退化。而“不苦不乐”是什么呢?或者是放弃了升华的猴子,或者是退出了欲望的石头。所以我渐渐相信,欲望不可能无,也不应该无。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我们还想作人,还是在为人找一条路,而且不仅仅想作一个各种器官都齐全都耐用的人,更想为人所独有的精神找一个美丽的位置。还得注意:如果谁不想作人而更愿意作一棵树,我们不应该制止,万物都有其选择生存方式的权利——当然那也就谈不上选择,因为选择必是出于欲望并导致欲望。说归齐,不想作人的事我们不关心(不想作人的人,自然也都蔑视我们这类凡俗的关心,他们这种蔑视的欲望我们应该理解,虽然他们连这凡俗的理解也照常地蔑视——我唯一放心的是他们不会认为我这是在暗含地骂人,因为那样他们就暴露了暗地里的愤怒,结果违反了“不苦不乐”的大原则,倒为我们这类凡俗的关心提出了证据)。我们关心的事,还是那一条或那一万条人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