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他最后可能是这样说。

女人垂目坐在树下,男人在她身旁,在她周围,在她眼前,不安静地走。

“只要你觉得幸福,我怎么都可以。”他对她说。

“否则你就别怕,否则你就得拿出勇气来。”

“你说话呀?这么久了,你得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女人说不出话来。肯定和否定,不是这么简单的逻辑。

男人说:“我就等你一句话了,行,或者不行。”

男人说:“关键是你怎么想,关键是你自己觉得怎样才幸福。”

男人说:“我并不是要你马上决定,可我得知道你自己觉得怎么更好。”

女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怎么更好?也许你我从来不认识更好,也许人从来不要去爱更好。从来不要有你这样一个人,从来不要有这样的秋天,这样空空落落的午后的阳光和这样大的一片树荫,都不要有。这样两条颀长而不能安稳的腿,这样一双瘦削而敏捷的脚,这样地把落叶碾碎,不要有,还有落叶碎裂时经久不息的声音,不要有,从来都不要有……

“你倒是说话呀?”男人说,“我不知道你什么话都不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我的问题有什么难回答。”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说,我还能怎么做。”

“好吧好吧,也许我不该再这么缠你,也许我应该知趣地走开。”

“好,我走。我没想到我会让你这么为难。我只再说一句:只要你能幸福,我怎么都行。”

他说完类似这样一些话转身走出那扇小门。她没有拦他,她实在没力气去拦他了。她听见他走出小门去,她绝望地听着那离去的脚步声,屏住呼吸听着,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并没有走远。她松了一口气;或者是相反,绝望得更加深重。她听见他一直都在墙外徘徊,听见他在吸烟,听见他在叹息,听见他的心在抽泣。她完全能想象出他的痛苦,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所能得到的答案只剩了“顺其自然”。风在梧桐树浓密的阔叶间穿过,在远远近近的树林间穿过,响得像水声,像桨声,像不知所在的遥远的波流。为什么呢?父母反对?还会因为什么呢?哦,我还是爬我的楼去吧,我是来看我的房子的,我能做的是把自己送到二十一层上去。

不过,也许是她并不爱他?或者是她曾经爱他,现在已经不爱了?“可到底为什么?”那男人说,“我不想勉强你,可我得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不是不想告诉他,她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像有很多原因,但要说时却是都说不清,确实有很多原因,但要说时好像又找不到了。“顺其自然”,她是这样说的,她一直都是这样对他说的,现在她在心里还是这样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爱与不爱是无法求证的,只能顺其自然。男人便跑到墙外去。或者是悲伤,或者是愤怒,男人转身穿过那扇小门走到墙外去。或者是爱,或者又是恨,男人什么也不想再说就走出那扇小门去。但他毕竟离不开她,毕竟不想离开,神焦气躁一筹莫展,站在那里空茫四顾。太阳正接近着那片树林,灰喜鹊的叫声此起彼落。女人在墙这边担心地听着他的动静,她也不能离开,她怕他也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到底怎么办呢?毫无办法,只有顺其自然,只有默默地祈祷,只有这样是明智的,是正当的。

我爬到了七层。从七层望下去,视线越过近处的茂密的树梢,我看见那片树林里有一座墓碑,先是看见一座,然后是两座、三座,细看时,星罗棋布散立着很多,我才知道那儿是一片墓地。原来是这样,那男人一直是在望着那片墓地。哦,原来是这样,所以那女人是一身素净的装束。今天可能是死者的祭日,他们俩一起来这儿看看。死,一向是件最为神秘的事。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了,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可以想可以说可以笑可以爱……却忽然没有了,曾经是那么亲近,你想什么时候见到他就见到他,有什么话你想跟他说你就可以跟他说,然而他死了,你永远看不见他了,假如你有句话忘记告诉他了你就永远不能告诉他了。直到很久以后,直到很多年以后,这个女人来到死者的墓地仍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在坟前培一把土,在坟前洒一杯酒,安放一束野花,但是人呢?死了,没了,找不到了,哪儿也找不到了永远也找不到了。女人坐在那坟旁,身上,还有心里,一阵阵觉得冷。

男人劝她:“这是自然规律,你应该懂得这是必然的归宿。”

她看着那座确凿无疑的坟墓,依然不相信死竟是这样残酷。

“你别这样,好吗?别这样。”男人劝她的语气又温柔又谦卑,仿佛那是他的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