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3页)

“那个男人唱的什么?”

“很多。也听不太清。”

“可这很重要。对解释这个梦很重要。”

“好像有这么一句,我听不太清,可我感到总是有这么一句:今天你来了我不再忧伤,让我忘掉你曾漂泊远方。”

又到了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鸟儿在天上飞得舒缓,落叶在脚下嬉戏。落叶就象玩累了的孩子,躺在床上还不死心,还要一直玩进梦乡去。(之后将没有什么再能打断孩子的好梦。)

山里的山楂红透了。山里五彩斑斓。

庭院中的柿子树硕果累累,使人想起春天的连翘,但比连翘黄得沉重。偶尔一两个柿子落地,砰然有声。

河水又深又宽阔,流得平稳。忽然一天,记不住是哪一天,蜻蜓都不见了,知了也不叫了。

男人说:“再没有比梦更诚实的事了。那大概免不了是深渊。”

“就算是吧,”女人说,“可在梦里我还是诚心诚意想要找一条路下去。”

“我想不必,既然你看出是深渊就不必。”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下去,我是想下去,只是希望那不是深渊。”

“这样就好办。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可以不让它成为深渊。”

他们看见二个老人推着婴儿车走在一棵大树下,树冠如一顶巨伞支开,漏下斑斑块块的秋阳。(车里的孩子将会记住那金黄的树叶和枝叶间的蓝天,等他长大了,他将到处去找那棵树却到处也找不到了。)

男人说:“依我看,天奇和晓堃的全部错误就在于他们一定要结婚。”

“欧?”

男人又说:“结婚这东西纯粹是一种人为的保证,天真的愚蠢的条约。”

“问题怕不在这儿。”女人想:可能没这么简单,就怕没这么简单。

“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该有。一有它,人就害怕失去它,一有它就说明人害怕失去它,结果反而失去它。所以不如干脆没有这个形式,这样就能打消怕失去的心理。对吗?”

“我不知道。你先往下说吧。”

“要是能彻底理解,要真是自由之地,就不需要这条约来维持,要是没有彻底的理解根本不是自由之地,这条约就压根儿是狗屁。”

“这对。”

“要想不失去,先就别怕失去。”

“这行吗?”

“行不行也是它。你越怕失去你就越要失去。”

“这不错。”

推婴儿车的老人走过一棵小树,一片树叶落进车里,老人把它捡出来。(当孩子长大了,小树也长大了。当他千百次走过一棵大树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得这棵树,他已经忘了那个秋天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在梦里抚摩过他。)

“天奇和晓堃互相失去了,就因为他们曾经太怕失去了。”“他们现在又在互相寻找,是吗?”“这样他们失去的只是那种怕失去的心理。”“天奇也在盼望回到晓堃身边来,是吗?”

“你有一万块钱你就怕丢,你丢了你就难过得要死,你没丢你也紧张得要命。”

“你真的不知道天奇现在在哪儿?”

“你不如相信那一万块钱根本就不是你的。你本来就没有。结果你有了,你就喜出望外了。一样的事。”

“真对,真对。”

“咱们反正是什么都没有了,来到这世上一无所有。咱们不怕失去,失去顶多还是象刚来到世上时那样。”“咱们本来已经失望了,结果咱们又找到了希望,是吗?”“正是,正是这样。”“欧,太棒了。”

他们看见那老人走在河边,河水里映出老人和那婴儿车的影子。老人走得那么缓慢,车里的孩子大概在这温馨的秋风里睡着了。(梦里他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多少年以后他在所有的河上找那声音,却再也找不到。)

“行了,我想咱们可以开始了,咱们可以毫无顾忌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梦。”“这不妨就是你那梦的继续,你的船终于找到了那个岛。”“那个港湾吗?那片沙滩?”“你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歇歇了,不管是躺在沙滩上还是趴在礁石上。”“我怕这是梦。”

“你别怕这是梦,这就不是梦了。”“我可以相信这不是梦吗?”“或者不如象你说的那样,就当咱们是陌生人,那就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了,说完了各走各的路。”“可以想什么就说什么吗?”“完全可以。”“唔——,我要的只是这个。”

那个老人推着婴儿车走过树林,走过他们身旁。车里并没有孩子,而是五六只鸟笼。笼子上罩着粗针大线缝成的笼套,画眉都不叫。

溪流和钢琴。山谷和圆号,无边的原野和小号。落叶与长笛。

月光与提琴。太阳和铜钱和定音鼓。公鹿的角斗声象众神纵情的舞步,时而稍停时而爆发,开天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