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无极之维(第5/6页)

“你想撞出到哪儿去呢?”

“比如说笼子以外。我们也是在一种笼子里,比如说我们是否可以出去呢?”

L愣住了,脸上的嘲笑慢慢消失。他必是想起了他未完成的长诗。我们都会由此想起L渴望的那一种乐土,和他东撞西撞也没有撞出去的诗人的困苦。

F说:“如果你没找到另一种存在,并不说明它没有。就像苍蝇,它就在三维之中但是它不识三维,因而它不能参与三维,对它来说也就等于没有三维,它就只能在二维中乱撞。也许,只要你换一种思维方式你立刻就能进入另一种存在了。”

F又说:“看着那只遇难的苍蝇,你真为它着急,出去的路明明就在它眼前可它就是看不到。”

L:“你的呢,你看到了?”

F笑笑:“但它很可能就在我们眼前,司空见惯的地方,但视而不见。”

L:“找到了,请你也告诉我。”

F:“就怕我不能告诉你。就怕那是只能找到而不能告诉的。”

L:“那么依你想,外面是什么?出去了又能怎样?”

F不答。

209

“就算那是天堂,”O也是这样问,“又怎样呢?”

O对气功,对各式各样的功法毫无兴趣,对那个铁球和那个瓶子更是嗤之以鼻。

“要是我看不出活七十岁到底是为了什么,”O对F说,“我也看不出活一千岁有什么意思。”

“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只好留在人间,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狱,”O说,“医生,这倒很像似有些人可以爬到光荣的位置,有些人只好留在平庸地方,另一些人呢,随他去受罪。”

“这天堂可有什么新奇之处呢?神仙们想必也要在那儿争来夺去吧?”

“我没说那是天堂,”F说,“我只是说那是另一种存在,有一种我们并不知道的存在……”

“新大陆。‘阿波罗’飞船。阿姆斯特朗的太空行走。还有‘黑洞’。是吗医生?”

“不过可能和这些都不一样,根本的不同。”

“那儿有矛盾吗?那儿有差别吗?有意识吗?除非没有。”

F看着O,惊讶着这个女人的思路,这个女人或者这个园子里,似乎问题总是多于答案,迷茫永远多于清晰。

“不过这也许可能,”O说,“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可能了。”

“你是说……”F担心地看着O,心里有一个字没说出口。

O苦笑一下,打断他:“你相信有天堂吗?或者叫净土,乐土,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也许那与‘天’和‘土’都没什么关系,那只是人的梦想。也许它并不在这个世界之外,只不过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的希望里。比如说爱,她能在哪儿呢?并不在时空里,而是在……另一种维度里……”

O的目光亮起来,看着F。那目光总是让F想起N。

“可是有人认为那是征服,是在征服里,”O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我不信,我真不能相信是他说得对,可是,可是……”

“谁?”F医生问,“你说的‘他’,是谁?”

O不回答,走进老柏树林,打着伞在迷朦的雨中坐下,坐在一条长石上,展开手里的书,细雨在她的伞顶上沙沙作响。F再次没有听清那个“他”是谁。只好等到O离开这个世界之后,F才能记起:那才是O最深重的迷茫,那才是O赴死之心的由来。

正如F夫人所说:女教师老是一个人在那片老柏树林子里,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那儿的草很深,很旺。那儿,树很高树冠很大,树叶稠密,但即使这样也还是能看出来有一棵老柏树已经死了,O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正如F夫人所说:那儿晚上有灯,四周很暗但那盏灯划出一快明亮的圆区,雨天或者雪天女教师也要去那儿坐一会儿,看书,或者呆望。正如F夫人所说:不管O是埋头看书,还是瞪大眼睛张望,她的眼睛里都是空的,祭坛、树林、荒草、小路都似没有,不管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声,还是落日里鸟儿的吵闹,还是走过她面前的游人都似没有,太阳或者月亮都似没有。

F常常远远地望她,不轻易去打扰她。F感到,她两眼空空之际,就是她正在期望另一种存在。F怎么也没料到那会是死。

正如F夫人所说:她心里有事。

F最后一次走近她时,下着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树林里只有两种颜色——白和黑。F在O身边站住,看见她膝头翻开的书上盖满了雪——只有白没有黑。

“天堂又怎样呢?另一种存在里,可以没有差别吗?”她仰脸看一下F。

F不说话。

“要是你说的多维是对的,存在是无极之维,”O重又低下头去,“是不是等于说,每一维都是一样的,在一条无极的链条中每一环都一样,都是这个光荣和屈辱各有所属的人间?普度,可以度到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