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孤单与孤独(第5/12页)

秋雨之后,古园里处处飘漫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医生正专心地追踪着草丛中一群迁徙的蚂蚁。

“嘿,”L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我听着呢,”F医生说,“不过,大概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成千上万只蚂蚁排成队,浩浩荡荡绵延百米,抱着它们积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儿女到别的地方去,开创新的家园。

“你又开始研究蚂蚁了吗?”L问。

“偶尔看看。”F医生说,“我们的大脑就像一个蚁群。这样一个群,才是欲望。”

“什么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只蚂蚁那儿去了解蚂蚁的欲望。每一只,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儿去,它只是本能,是蚁群的一个细胞。就像我们的每一个脑细胞其实都是靠着盲目的本能在活动,任何一个细胞都没有灵魂,但它们联系起来就有了灵魂,有了欲望。”

“我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你在哪儿?”

“嗯,也可以这么问。你在哪儿?”

“你没病吧,大夫?”

“我打开过多少个大脑数也数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灵魂在哪儿,欲望在哪儿?”

“在哪儿?”

“不在某一处。找遍每一个脑细胞你也找不到灵魂在哪儿。他在群里,就像这个蚁群,在每一只蚂蚁与每一只蚂蚁的联系之中。我记得你说过,那是一个结构。这个结构一旦破坏,灵魂也就不在了。”

“还有呢?”

“没有了。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大概也只是一只蚂蚁。”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还有,永动机?”

F医生停住脚步:“要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永动机。你还笑吗?”

“是吗?恭喜你。在哪儿?”

F医生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动机。”

“你越来越玄了。”

“一点儿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问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物,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性交。”L大笑起来,“是是,是我说过,你当真了吗?”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给我们的方法。所以我又从上帝那儿找到了永动机。”

“你最好再找一找爱情。上帝告诉你爱情是什么了吗?”

“孤独。”

“孤独?”

“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说,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C,他好吗?”

“你指什么?”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独?”L看着F。

“对,孤独。”F医生说,“但不是孤单。他说那并不是孤单。”

秋天的古园,鸟儿在树上做巢,昆虫在草叶上产卵,随时有果实落地的声音,游人的脚步变轻了。夕阳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蚂蚁仍有条不紊地行进,一个跟随着一个,抱紧它们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医生说:“在这颗星球上,最像人的东西怕就是蚂蚁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这园子里,我看见了一场真正的战争……那是一个下午,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在那边,一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我看见了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几十米的一条狭长地带,到处都是阵亡蚂蚁的尸体……在石子和沙砾(它们的山吧)旁,在水洼(它们的湖)边,在乱草丛(它们的森林)里,(足卷)缩着,一动不动,在夕阳残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为是蚁群遭了什么天灾,细看却不是,是战争,战争已近尾声,正式的战役已经结束,但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大片的战场已经沉寂,几千几万亡灵已经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蚂蚁在进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卫领地或者在坚守信念……”

“我听不出你是悲叹还是赞美?”诗人L说。

“是悲叹,也是赞美。”F医生说,“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那娇嫩的脑细胞大概也是这样‘尸横一地’,(足卷)缩着一动不动,欲望全消。”

“精神病你!”L说。

18O

诗人又上路途。诗人的消息又在远方,远离城市和人群。

在山里,山脚下开阔的坡地上野花年年开放,准时无误。在沼泽,在清澈纯净的河的源头,蝴蝶悠然飞舞,蜻蜓和豆娘时而点破如镜的水面,黑色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断尘世的嘈杂。森林那边有猛禽在盘旋,有纺织鸟精心缝制的窝,有各色各样的产房,一些湿漉漉的幼雏悄然出世。在荒原,太阳升起又落下,茂密的草丛里蹲着年轻的狼,风吹草低,它们热切的目光不离开美丽的鹿群,柔软的脚步跟随在鹿群周围……。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在遥远的罕为人知的远方,诗人在路途上,伫望和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