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害怕(第2/11页)

“喂——”少年C在楼下喊,“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我幼年的时候’?”

“是‘当’,”少女走出来,站在阳台上。“是‘当我幼年的时候’,嘿,你这是在干嘛?”

“跑步。值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你每天都要跑吗?”

“当然!”

每天都跑。C仿佛知道,能够跑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一辆轮椅正朝向他滚动,以一个青年为终点,在爱情的门前汇合。此前都与L一样,此前C就是L。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或可衍伸为:幸福千篇一律,灾难各有千秋。灾难降临的地方,命运分道干条,坐上轮椅的那一个才清晰地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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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十一、二岁的C如果不是L,他也可能是我。

如果在一个学期之末,中午,C在老师的预备室里写板报,这时有一个少女走来与老师告别,少女的美丽吸引住C的目光,使他再次发现了世界的神奇和美妙,那么C,他也可以就是我。C生来就是个不安份的男孩儿。和我一样,C生来是一个胆怯的男孩儿,胆怯,但又欲念横生。只不过将来,C并不以写作为生,他以等候为生,永远都在等候他的恋人从南方回来。

那个期末的午后,C在街上又碰见过那个少女。C与她面对面走过,C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稳,时间仿佛密聚起来在耳边噪响,使C什么也听不见。我怕她会发觉我的倾慕之分,因为C还只是一个男孩儿,我怕她会把C看成一个很琐的男孩儿,我走过她身旁,但她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她是否认出了C。在那个年代或者那个年龄,C可能就是我,我可以就是动少女带着习以为常的舒展和美而走过C。C转身看她,她没有回头,她穿一件蓝色的背带裙,飘动的蓝色渐渐变小,只占浩翰宇宙的一点,但那蓝色的飘动在无限的夏天里永不熄灭……

C一直看着她,看她走进了那座桔黄色如晚霞一般的楼房。C看着那个地方,那个方向,那一处空间,直到目光在煎熬的时间里变成F医生一样的眺望或者诗人L一样的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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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镜子里,少男C赤裸的身体有了关键的变迁。曾经小小的男人的标志,仿佛忽然想起要尽力表达什么,孤单地狂想并胆怯、惊奇、无措,欣喜又迷茫,激情饱满就像夏日傍晚的茉莉花蕾,让他沉湎其中又让他羞愧不安。C气喘吁吁一筹莫展地看着它,知道它要在整个夏日里一期期开放,但不知道,那开放中,都是什么,以及都是为什么……

那时他像L一样问他的母亲:“妈妈,我是不是很坏?”

“怎么啦?”母亲在窗外洗衣裳。

C郁郁寡欢,幻梦纷纭。他躺在窗边,闪耀的天空让他睁不开眼睛。

母亲甩甩手上的水,从窗口探进头来:“什么事?”

稚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妈妈,我怎么……我怎么成天在想坏事?”

母亲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母亲身后,天空中,一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

“没关系,”母亲说,“那不一定是坏事。”

“你知道我想什么啦?”

“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会有一些想法,只是这个年龄,你不能着急。”

但是一辆轮椅无情无义地向C走来,不可阻挡。如果那时C仔细去听,是否能听见那车轮触响的预言?但是听到了又能怎样?

“我很坏吗?”

母亲摇摇头。那只鸟飞得很高,很高又很慢。

也许母亲听见了什么?但那是上帝的事,上帝如果选中了C,母亲也救不了她的儿子。

“唉唉……妈妈,你并不知道我想的都是什么。”

“我也许知道。但那并不见得是坏想法,只具你不能着急。”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其实还没有长大。喔,也许你真的已经长大了,但你对命运还不了解。等你看见了命运,那时,你才能真正看见爱情。”

母亲望着天上那只时间一样飞翔的白色鸟,神态像是个预言家。母亲知道命运并不富于善意,但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不知道命运将折断儿子的下半身,并且殃及他男人的花蕾。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母亲久久地望着那只鸟飞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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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鸟像一道光,像梦中的幻影,时隐时现在翻滚的云层中穿行……在它的下面,在细雨笼罩的千篇一律的屋顶下面,任意一个房间里,如果安静,如果父母不在家,隔着高高的书架,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的手碰到了少女的手,十八岁的C曾经也就是青年WR。

他们互相避开目光,看着窗外,但那时窗外空无一物。全部感觉都在相互牵着的手上,全部的话语,非凡的语言,馨竹难书。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的十个手指,就像初生的婴儿在抓挠,在稚气地捕捉眼前的惊讶,在观看,在询问这是何时何地。白昼之光很安静,雨很安静,鸟儿飞翔得也很安静,确实就像初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