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欲望(第7/11页)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如果“专一”只是对他人的要求,而不是也对自己的控制,这专一为假。如果“专一”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只是出于控制,这专一为恶。如果欲望纷纭为真,又为什么要控制,为什么不允许纷纭的幻想变为纷纭的现实?但如果那样,爱情又是什么?爱情与性欲与嫖妓的区别何在?人与兽的区别何在?爱情的不可替代的勉力是什么?这人间为什么,除了性之外又偏偏有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呢?偏偏有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而且被赞美,被渴望,被舍生忘死地追寻?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和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的咒骂于是转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坚信自己是个好色之徒是个淫荡的家伙,无可救药。河岸上的野花在黑夜里含苞待放,万籁俱寂,甚至能听见野草生长的坦然之声。诗
人忽然亲切地感到,他活着并不使这世界有丝毫增益,他死了也不会使这世界有丝毫减损,他原本是一个零。但这个活着的零活得多么沉重,如果这个圆圆的零滚到河里去趁黑夜漂走,那个死去的零将会多么轻松。诗人想到死,想到死竟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觉得轻爽、安泰,仿佛静夜中有一曲牵人入梦的笛萧。
早晨,人们在河岸上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高烧,说胡话,叫着一个显然属于女人的名字(就像Z的叔叔的话语中,时隐时现的那个纤柔的名字),我想:不管他是谁他必是诗人。人们把他抬到了医院,我想:不管他是谁他完全可以就是诗人L。那家医院呢,我想,不妨就是F医生供职其间的那家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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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你没想过死吗?”
“想过,想不大懂。”
“就像睡着了,连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毫无知觉。”
“但那是你醒后的回顾,是你又有了知觉时的发现。而且那时你还会发现:一切都存在,毫无改变,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等于零,那圆圆的零早已滚得无影无踪了,等于从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来。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不要再醒来,那就是死。多么简单哪F医生,那就是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说绝对的虚无,是吗?”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绝对的虚无,一切都没有了。F医生,那是多么轻松呵!”
“首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轻松……”
“随便,那无所谓,我不在乎。”
“其次,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绝对的虚无根本不可能有。”
“怎么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么会是绝对的无呢?”
病房之夜,间断地传来病人凄厉的呻吟。寂静和呻吟交替。呻吟在寂静与寂静之间显得鲜明,寂静在呻吟与呻吟之间显得悠久。
“有,才是绝对的。依我想,没有绝对的虚无,只有绝对的存在。”
“F医生,那……死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又一次开始,另一种开始。也许恰恰是醒来,从一种欲望中醒来,醒到另一种欲望里去。”
“为什么一定是欲望?”
“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
“呵……我可不想再要什么欲望,不想再有任何欲望。”
“你想有,或者你想无,那都是欲望。”
“我不如是块石头。”
“石头早就在那儿了,你劳驾低头看看这地面。”
“我是说我,我最好是一块石头。”
“‘我’总也是不了石头。石头不会说‘我’,意识到‘我’的都不是石头而是欲望。石头只能是‘它’。”
“我会变成一把灰的,这你不信吗?”
“烧成一把灰,再凝成一块石头,这我信,你早晚会这样的。但是,‘我’不会。”
“你说什么,你不会死?F医生你清醒吗?”
“我并没说F医生,我说的是‘我’,我是说欲望。欲望是不会死的,而欲望的名字永远叫作‘我’——在英语里是‘I’,在一切语言里都有一个相应的字,发音不同但表达相同的意思。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难免会失恋,这失恋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至于‘我’偶然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那不重要,是F,是L,是C,是O,是N,那都一样,都不过是以‘我’的角度感受那痛苦,都不过是在‘我’的位置上经受折磨。”
“F医生,您不必弄这套玄虚来劝我活。”
“那你就死吧,看看会怎么样。”
“你也不用这么激我。一个想死的人什么都不在乎。”
“这我信,而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么,他死就是了,不会还这么絮絮叨叨声明自己多么想死,想摆脱欲望,想成为一块石头,一把灰,说不定还想成为一块美丽的云彩,一阵自由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