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欲望(第2/11页)

诗人说:从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惧,莫不于此。

诗人说:所以,我对我的恋人说,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我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对她说,我不能离开她,我不能想象离开她我可怎么办……但我对她说了我对所有美好的女人也都着迷,我让她看见了我的真象,而她,就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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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和他的恋人,从镜子里面,观看自己。

一点烛光,稳稳的,不动。并不要求它固定在哪儿。

那一点光明在两面镜子之间扩大,照亮幽暗中他们的裸体。

他们独立地站着,同时看见自己和对方,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欲望。

他们不约而同把头扭向对方,激动、惊讶。

人很少能够这样观看自己。

像这样,一起观看他们。自己在他们之中。他们就是我们自己。

他们扭动一下身体,证实那就是我们。证实那就是你,和我。证实两个常常必须互相藏起来的形象和欲望,正互相敞开,坦露给对方。

在两面镜子之间,转动、曲伸、舒展,让两个形象的差别得到夸张。

让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被证明。

你,和我。你和我的,不同。真的,世界上有这么不同的你和我,有两种多么不同的花朵。

让明朗的和含蓄的都到来。让粗犷的和细腻的、昂耸的和荡漾的,都开放。让不同的方式都被承认。

诗人和他的恋人,互相牵一牵手。牵着手转换位置,确信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确信这一时刻的不同平常。

换一个位置或者再换一个位置。突然,紧贴……跪下……扑倒……

随后,料必无比疯狂。

那疯狂不能描写。不是不敢,是不能。

是语言和文字的盲点。

那疯狂很难回忆,无法诉说。因为它,没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替代。

它是它,或者不是它,别无蹊径。

它本身就是词汇,就是语言,就是思想,就是想象的尽头。

如果它足够疯狂,它就消灭了人所能够制造的、所有可以归为光荣或归为羞耻的语言。因为那时它根本的欲望是消灭差别。

两面镜子之间是无限的空阔。当然那要取决于光的照耀。我有时想,两面相对的镜子之间,一支烛光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光明,一点黑暗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幽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人间,一次忘我的交合会不会就是一切差别的消灭……

叫喊、呻吟、昏眩。之后,慢慢又感到夜风的吹拂。

慢慢的,思绪又会涌起,差别再度呈现。躺在烛光和幽暗中,他们,到底还是两个人。是具体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因之,在他们以外必有一个纷坛繁杂的世界。

必定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让人担忧。

她说:“你是不是,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当然。”

她说:“你,是不是只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是,当然是这样。”

她说:“但那是否,只是情欲?”

诗人会说:“不。”他会说:“那是爱情。”

她说:“可要是,要是没有我呢?”

诗人L侧转脸,看她的表情。

她说:“要是我还在南方,并没有到北方来呢?”

她说:“要是我到北方来,可并不是到这座城市来呢?”

她说:“要不是那天我在美术馆里迷了路,我就不会碰到你。”

她说:“我推开了右边的门,而不是左边的门,所以我顺着一条走廊向西走,那时夕阳正在你背后,我看见你迎面走来,那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谁也想不到我们马上就要互相认识了。”

她说:“我完全是因为走迷了。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而不是右边的门。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永远错过了。”

她说:“这很神秘是不是?”

她说:“两个人,可能只有一次相遇的机会,也可能一次都没有。”

她说:“我们迎面走来,在一幅画前都停下来。那幅画,画的是一根巨大的白色的羽毛,你还记得吗?”

她说:“我看着那幅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你就看看我,笑了,说:‘真对’。我说:‘你笑什么?你说什么真对?’你说:‘真的,这画让人觉得无比寒冷。’我们就一起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说了很多,称赞那位画家的天赋,猜测他高傲的心里必是有一缕像那羽毛一样的寒冷不能摆脱。”

她说:“其实,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顺着向东的走廊走……”

我想诗人会欠起身来看她,看她的光洁和朦胧,看她的实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儿起伏、流漫,风在那儿鼓动。我想,L应该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她想说的是:“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