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白色鸟(第6/11页)

WR找到一本。我想可能是一本小说,是《牛虻》。

母亲说:“喔,这你能看懂?”

“这像是一本打仗的,”WR指着封面上的图画说,“这么厚的书我看过好几本了。”

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

父亲说:“让他试试吧。”’

母亲说:“谁教会你那么多字的?”

“我妈。”

小姑娘O说:“好啦,借给你啦!”

男孩儿WR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太阳已经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来的时候更冷,沿途老房檐头的融雪又都冻结成了冰凌。借助昏黄的路灯,他一路走一路看那本书,不断呵一呵几乎要冻僵的手。我还记得那书中的几幅插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两幅:一幅是牛虻的脸色忽然变得可怕,在窗口探身,看街上正走过的一队演杂耍的艺人;一幅是牛虻把头深深地埋进琼玛的臂弯,浑身都在发抖,那时琼玛要是问一句“你到底是谁”,她失去多年的亚瑟也许就会回来了。未来,我想,WR在遥远的西部边疆,会特别记起另一幅:亚瑟用他仅有的钱买通水手,在一个深夜坐着小船,离开故乡,离歼那座城市,离开十三年才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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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问我:“你真的喜欢他吗?”他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没回答。

沿着河岸,沿着落日,我们到那座院庙里去。奶奶要去那儿开会,WR的母亲也去。WR说,晚上那儿特别好玩,没有老师,光有好多孩子,有好多蛐蛐,看门的老头才不管我们呢。

WR说:“你真的跟他好吗?”他还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

我说:“他现在跟我好。”

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唱个不住。大人们都到尽后院去开会,嘱咐我们一群孩子好好玩别打架。孩子们都爽快地答应,然后喊声笑声压过了知了的叫声。看门的老人摇一把芭蕉扇,坐在老白皮松下喝茶。男孩子们玩骑马打仗,满院子里“杀”声一片,时而人仰马翻;WR是一匹好“马”,背着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女孩子们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皮筋,不时被男孩子们的战争冲得四散,尖细的嗓音像警报那样响。看门的老人顾自闭目摇扇,唱几句戏,在“战乱”中偶尔斥骂一声,张开手维护他的茶盏。

“你真的愿意跟他好?”WR还是问我。

跑累了,我们坐在台阶上,WR用报纸卷一些小纸桶儿,预备装蛐蛐。

我说:“你呢?”

WR以他固有的率真说:“我讨厌他。你呢?”

我以我的胆怯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我们性格中那一点儿与生俱来的差别。

WR说:“你怕他,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对吗?大伙都怕他,其实谁也不是真的喜欢他。”

我不作声,但我希望他说下去。

WR说:“你们都怕他,真奇怪。那小子有什么可怕?”

我说:“你心里不怕吗?”

WR说:“我怕他个屁!要是他再那样喊我的名字,你看我还会揍他。可是你们干嘛都听他的?”

我忽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再没有拿WR的名字取笑过。

太阳完全落了,天黑下来,WR说:“嘘——,你听。”庙院里开始有蛐蛐叫,“嘟嘟——”,“嘟嘟——”,叫声还很轻。

WR说:“这会儿还不多呢,刚醒。”说罢他就跳进墙根的草丛里去。

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墙上和草地上,斑斑点点。“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这边也叫,那边也叫,蛐蛐多起来。男孩子们东儿一堆西儿一伙,既着屁股顺着墙根爬,头扎进草丛,耳朵贴近地面,一动不动地听一阵,忽又“咧咧涮”地快爬,影影绰绰地像一群猫。庙院里静下来,空落落的月亮里只有女孩子们轻轻巧巧的歌谣声了:“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她们没完没了地跳皮筋。WR找到一处墙缝:“嘿,这家伙个儿不小,叫声也亮。”说着掏出小鸡儿,对准那墙缝滋了一泡尿。一会儿,一只黑亮亮的蛐蛐就跳出来,在月光下愣愣地不动。

那晚,我们抓了很多蛐蛐,都装在纸桶儿里。那晚,我们互相保证,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跟不跟我们好,我们俩都好。后来又有两个男孩子也加入到我们一起,我们说,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跟我们之中的谁好,我们互相都好。看门老头打起呼噜。到处还都有蛐蛐叫。女孩子们可能打算跳到天明去,“八五六,八五六,八八八九九十—……”月亮升高变小,那庙院就显得更大更深,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忧。

几天后,我听到一个喜人的消息:那个可怕的孩子要走了,要跟着他家里到外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