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夏天的墙(第3/11页)

有时候这三种希望能够同时实现:T单独在院子里跳皮筋儿、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来打油的。”

“干嘛跑这么远来打油呢你?”

“那……你就别管了。”

“桥西,河那边,我告诉你吧离你家很近就有一个油盐店。”

“我知道。”

“那你干嘛跑这么远?”

“我乐意。”

“你乐意?”女孩儿T笑起来,“你为什么乐意?”

“这儿的酱油好,”诗人改口说。

T愣着看了L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诗人灵机一动:“别处的酱油是用豆子做的,这儿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当然。”

“噢,是吗!”

“我们一起跳‘房子’,好吗?”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只要能跟她说一说话,那一天就是个纪念日。

这样,差不多两年,或者三年。

两、三年里,L没有一天不想着那女孩儿,想去看她。但家里的油盐酱醋并木是每天都要补充。

没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岁,或者十三岁,L想出了一条妙计:跑步。

以锻炼身体的名义,长跑。从他家到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半小时——包括围着那红色的院墙慢跑三圈,和不断地仰望那女孩儿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树下满怀希望地歇口气。还是那三种希望,少年L的希望还不见有什么变化。

那女孩儿却在变化。逐日地鲜明,安静、茁壮。她已经不那么喜欢跳皮筋儿跳“房子”了。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安安静静,看得入迷……这太像是O了。在门廊里她独自舞蹈,从门廊的这边到那边,旋转,裙子展开、垂落,舞步轻盈……这很像是N。但这是少女T。在院子里哄着她的小弟弟玩,和小弟弟一起研究地上的蚂蚁,活泼而温厚的笑声像个小母亲……在我的愿望里,O应该是这样,O理当如此。经常,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弹琴,仍然是那支歌: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这歌声更使我想起N。但毫无疑问,她现在是T。

“喂!”L在阳台下仰着脸喊她,问她:“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我幼年的时候’?”

“是‘当’,”T从窗里探出头,“是‘当我幼年的时候’。你又来打油吗?”

“不。我是跑步,懂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当然。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当我童年的时候’?”

“‘幼年’。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少女T很快地再轻声唱一遍。

诗人将永远记得这支歌,从幼年记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进来喝点儿水吗?”

“不,我一点儿都不累,也不渴。”这话一出口,L就后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吗?”

每天都跑。要是并没有看见少女T,L也一点儿都不感觉沮丧,他相信T肯定看见了他,肯定听见了他,知道他来过了。因此L每天准时到达她的窗下,必须准时,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然要到达的时间,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定已经来过的证明,使那个时间不再有其它意味,仅仅是他和她的时间。要是T没有出现,L相信那是因为她实在脱不开身,比如说因为她的功课还没做完她的父母不准她出来。L起程往回跑的时候,心里对他的少女说:我来过了。我每天都会来的。你不可能发现哪怕是只有一天我没有来……

这确实是一条妙计,否则L没有借口天天都到那儿去。这妙计,使得少年诗人每天都有着神秘而美妙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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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妙计,得之于L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一个礼拜日。

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那个暑假,L整天都钻在屋子里看书。忽然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灵感在他心里开放,在他的眼睛里开放,他发现家里原来有那么多的书,而且霎那间领悟了她们,被她们迷醉。竟然有那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就在他身边,《飘》呀、《简爱》呀、《茵梦湖》呀,再譬如《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白痴》、《牛虻》,譬如《家》、《青春之歌》,还有很多很多,譬如《基督山恩仇记》、《卡门》、《红字》……还有很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一边如饥似渴地读,一边懊悔不迭,他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她们的存在?他怎么能一向毫无觉察呢?真是件奇怪的事。想到以往的日子里她们默默地与他同在,诗人L竟莫名地感动。他一本接一本地读,躺在床上从清晨直到深夜,被书中曲折、哀伤或悲壮的爱情故事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以致窗外的夏天也是悲喜无常,窗外的夏天,可以是淫雨连绵的晴朗,也可以是艳阳高照的阴郁。L心里的冷暖、眼中的晴朗或阴郁,与气候无关,与风雨无关,与太阳的位置无关,完全根据书中的情节而定。少年诗人“热来热得蒸笼里坐,冷来冷得冰凌上卧”,打摆子似地享受着那些故事的折磨。母亲在窗外的夏天里喊他:“L,别看啦!出去,喂,到外面去走走。”“L,听见没有?出去跑一跑,书不是你那么个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