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残疾与爱情(第3/4页)

C的生命就从这儿进入世界。也许是,世界徐徐飘来,在这儿萌生出一个欲望的视点(我们把他叫作C),借此得以延伸拓展:树风房屋街道日月山川天深地远啦啦啦你会唱歌了走出屋门走到街上走着童年啦啦啦你唱着歌唱着天上的一条路与云中的一条船唱过了少年的痴啦啦啦

啦啦啦一个瘦高单薄的青年路过村落路过田园路过雨雪中的车站路过旷野高原落日孤烟啦啦啦啦歌声正美好正有一缕诱人的神秘和激动扑面而来但是音调一变你正要走进爱情但是你先一步走进了残疾于是都变了一切都变了几分钟之前你还蹦着跳着啦啦啦满怀梦想地走向爱情几分钟之后你掉进了残疾在你必经之路上残疾早已排在爱情之前等你到来无从防备无以逃避你必须接受就像时间的不可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就像年龄过来了就不能退回去

就像死不能复生……坐在轮椅上很多年很多年中你记得看过一个电影电影中的监狱或者集中营逃跑的人被抓回来绞死狱卒对活着的人喊想逃出去吗你们死了这条心吧那一声喊切中要害那一声喊也许并不比死更可怕但也许比死更可怕所以有人为它死就是死也要逃想逃出去吗死了这条心吧那一声喊惊魂动魄让你看见了时间不能退回去时间才真是这样想逃出去吗死了这条心吧那两条几近枯萎的腿不可能再变回到过去变得像原来那样健康结实漂亮你已不是以往的你再不可能是以往的你了死了这条心吧时间不可逆转……

时间是个怪物,最令人不解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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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在屋里填写结婚登记表格的时候,那老太太不声不响地溜出来,微笑着走到C身旁。轮椅进不了屋,C独自坐在西房山墙下的荫凉里,正纳罕着另一间屋门上的标牌——“爱委会”,莫非爱情也有一个专门的委员会来管?是不是爱情也要登记呢?那么,都得填写些什么样的表格才能获准去爱呢?谢天谢地,那老太太说:“呵,这个嘛,是‘爱国卫生委员会’的缩写。”老太太凑近他,压低声音问:你们双方都愿意吗?当然,他说。你的身体检查过了?当然,检查证明您不是看了吗?看了看了,但是,嗯……老太太的神情有些犹豫,欲说又止。C已经明白。这时他已经明白。毫无疑问,这时我已经知道老太太想的是什么了。当然那不大容易启齿,老太太“嗯嗯啊啊”地寻找着恰当的表达——难为她了,在汉语词典里历来没有更为美好的词汇用以表达那种事。但是我没料到,C竟还是有些心慌,有些羞愧,甚至有些愤怒。他和那个老太太都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把目光投向别处。墙阴中的草茉莉一如既往,缀满花蕾,要在整个夏天里一夜一夜地开放。我原以为用了这么多年时间C已在心中把那残疾的阴影扫除干净,现在我才相信,那将是他永生永世的际遇。他居然傻里傻气地对那老太太说:很多医学专家都认为,现代医学认为……残疾人是可以结婚的,也是可以……。老太太说我知道我知道,连连点头。不过我相信这老太太并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性爱,说到底并不属于医学。这老太太想问的是:性,性功能,和截瘫者的性功能障碍。事实上老太太想的是:C将如何做爱?(“做爱”,这个词汉语词典里没有。汉语词典里只有“行房”。行房:指夫妻性交。老太太很可能极不习惯“做爱”这个词,只能容忍“行房”这一更为平静的表达。)但她找到了一个更为模棱的说法:夫妻生活。这方面……你们……嗯?没什么问题么?我想,那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但是C说:可以。我想:“可以”都是指什么呢?我想C不必再傻里傻气地多说什么了,那些事是不能够教会也不能够论证的,那不是技术很可能那就是艺术,性爱和艺术都是永恒的问题。谁能告诉我艺术是什么,什么是艺术?我怎么也记不起C和X最初是怎样成功的了,但绝不是因为什么高明的技巧,而是一个细节,是因为一个不曾料想的细节突然扩展进C与生俱来的梦想,一个细微的动作,毫不经意,坦然无防的表达,与由来已久的梦想连接、扩展得无边无际。不曾料想,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那是不能学会和掌握的,不可模仿,譬如梦。残疾使他不能经由触动而迸发,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个明确的目的,不能预先设计。不能设计,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但归根结蒂那不是技术,不是一套严谨的操作程序。而是,一丝一缕而至迷离飘漫的一群游灵,无遮无拦一群携手的游灵,借助一个不期而至的细节显化了生命由衷的梦想,使那受伤的花朵在寒冷中开放……。C不再说什么。老太太也不再说,她可能忽然意识到了当时的场合,在登记结婚的时候这样的话题使大家都显得不够清白。但老太太仍旧站在C身旁,看看他,又看看墙根下即将开放的一簇簇茉莉花蕾,然后再看着他,张了一下嘴很快又闭上,冲他笑一下,转身走开。她走开时必定满腹狐疑,我知道她必定什么都没理解,她走开时依然在设想C的“夫妻生活”,设想着他们怎样“行房”或“作爱”,设想他枯萎的双腿,和那被伤残殃及的男人的花朵……他能否盛开、跳荡……那勃动的力量从何而来……。我知道那样的设想必定一点儿都不能扩展,必定在遵循了千万年的规矩里陷入迷茫。那老太太必将终生猜测而不得其解。很多人都曾这样设想、猜测,很多人仍在屡屡设想、猜测,私下里悲怜地对C叹息,对C的爱情乃至婚姻果断地摇头,但都不说,当着C都不说,回避这个人爱情的权利,回避这个话题。回避不仅仅是回避,而是否决。写作之夜我曾听C说过:那是未经审理的判决。写作之夜我曾听见X对C说:“这不要紧,这没关系,我知道我知道,这还不够吗……?”但是,不够。那老太太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把那怀疑的表情扩充千倍万倍,把那无言的回避扩充千倍万倍,否决便获通过,便足够C和X天各一方互相思念多年。若再把那同情和摇头转换为对坚强与乐观、无私与奉献的千倍万倍的赞许,便是一个人渴望爱而又不敢爱、指望死却又木能去死的可靠处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