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修·斯卡德系列(第16/20页)
这个小说家,当然我们现在一点也不陌生了,他叫徐四金(大陆译成聚斯金德);这部古怪的小说我们可能也都看了,叫《香水》,极可能,很多人还陆续读了他的《鸽子》《夏先生的故事》和《低音大提琴》。
我一位友人叙述了他和徐四金结缘的经过: 有个朋友跑他家去,就为了讲《香水》这本书,足足讲了三小时之久。
让我们稍稍回忆(当然不花三小时)这部奇特的小说: 书中的主人翁格雷诺耶是名弃婴,被好心的卖菜老太婆收养,稍大后到香水师傅那儿当学徒,此人天赋异禀,有绝佳的鼻子和双手,而且浑身无一丝体味,宛如一张空白的香水画布,他很快就成为绝顶的香水师,但他决心要收集人间最美好的香味,好炼制一种旷古绝今的香水,于是,他先后杀了二十几名美丽的处女,只为了取下她们身体的香味——
这部小说哪里好看?答案应该说整本都好看,但我以为,真正开始惊心动魄,开始“起飞”(take off)的时刻,是小说进行到大约一半,这个神魔一体的天才把注意力从形而下的香水材料移开,动手炼制各种穿越感官、直指人心的诡异香水之时。他可用味道来控制人们或者喜欢他,或者同情他,或者对他避之不及,或者根本不当他存在云云,他还说:“给我十万个黄铜门把,我就能炼制出一滴精纯无匹的黄铜味香水来……”
布洛克这部《到坟场的车票》当然没能好到这种地步,但整部小说的气息和走向,特别是小说进行中忽然“起飞”、拔升到如幻如真的关键一点,总让我不由自主想到《香水》。
所谓斯卡德的女人
《到坟场的车票》,惯常扮演罪恶狩猎者的斯卡德,这回他除了继续缉凶之外,也同时扮演猎物。
这部小说不是古典推理的猜凶手游戏,坏人是谁一大清早就晓得了;也不是宋戴克博士推理系列的“倒置”写法,借神探的手来重建犯罪过程,以找出符合起诉条件的罪证。它比较像推理小说的一个旁支“惊悚小说”(Suspense),斯卡德和凶手两人穿梭追逐在一个八百万人的现代大都会之中,宛如两个孤独的决斗者。
事情源始于多年前斯卡德仍干警察之时,他的妓女兼房地产专家女朋友伊莲·马岱彼时被一名完事后不付钱、热爱各种残酷性虐待游戏的恶徒缠上,斯卡德布置了一个陷阱顺利送他入狱,然而,多年之后坏人回来了,开始展开全面性报复,扬言要除尽所有斯卡德的女人,并准备把斯卡德本人像猫爪下的老鼠般玩到最后才下手——
孑然一身的自由工作者斯卡德,所谓“他的女人”多吗?老实说并不多,除了当年和伊莲一起受虐的几名倒霉妓女而外,便只有住长岛的前妻、分手中的雕刻家女友珍·肯恩等寥寥数人罢了,然而,一块儿参加匿名戒酒协会的女性算不算?偶尔在酒吧喝杯咖啡聊两句话的女性算不算?或只是街上点个头的不知名女性又算不算?
要命在于: 斯卡德怎么说半点不重要,报复者李欧·摩利说算就算。
整部小说便在这种情形下骇然起飞了。斯卡德好不容易在脑中搜索完所有可能因他而遭横祸的女性,一一要她们出国度假,直到状况解除再回纽约,或请求警方保护云云,一口气尚未缓过来,这时一通狰狞的电话进来了,凶手宣称他刚刚又处置了一名斯卡德的“血亲”,而这名所谓的血亲,斯卡德应该既没见过也不认识,但没想到真的还是有所牵连——
案情就谈到这里为止。
孤单的存在
这是这场现代司法系统插不上手的“返祖性”决斗最不公平之处,斯卡德是防守者,而且得“像变戏法的人,将手中所有的球抛向空中……我全部要拯救,全部要保护”。
然而,斯卡德心知肚明:“残酷的真相是,这些女人不仅现在并不属于我,过去也从来不曾是我的,更别提未来。我现在没有任何归属,往后也是/我是孤单的存在。”
荒谬,但实实在在的困境。
佛家有种说法,叫“爱别离苦”,是人生众多你无力操持的痛苦之一,这种痛苦源自于情感——包括亲情、友情、爱情等所有情感——所产生的系带,让你珍爱,让你不舍得,而无法心头清明、一无挂碍地迎向你终究躲不开的一切生老病死,因此,正视人间苦厄、原为某种乱世悲观之学的佛家劝诫我们,自己下刀比较不痛,要我们主动切断这些必然会带来痛苦的情感系带,体露金风地坦然面对造化的生死荣枯大循环。
就目前台湾坊间的佛学水平来说,斯卡德原来的自我了断其实已差不多了,他辞去警职,断掉了和整个社会的主要系带;他离了婚,断掉了家庭和亲情的固定牵连;他的生活种种全“设计”成可解除的形式,包括住的是旅店,女友是妓女,朋友交往只在各个酒吧好聚好散,而且不抽烟又戒了酒(小说名家钟阿城说,人得够残酷才戒得了烟酒)——这样子列下来,我们几乎要相信布洛克有意把马修·斯卡德写成这个样子,写成踽踽独行于华丽罪恶大纽约市的一名行脚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