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人生的哲学难题(第2/10页)

下面我就分两个问题来讲,讲这两条似乎很简单其实确是最重要的人生道理。

一、生与死

人生哲学首先回避不了的就是生与死的问题。我想,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来到世界上,最后的结果是死亡,从生命的本能来说,人人都会有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不可避免的,其实也是不必羞愧的。那么,怎样面对死亡?既然最后的结果是死亡,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生命有没有超越死亡的意义,即在某种意义上达于不朽呢?我们必然会遭遇这些问题。

我承认,我自己从小就被这个关于死的问题困扰着。也许很小的时候,看到家里或邻居的老人死了,不一定和自己联系起来,觉得死和自己是没有关系的。但是总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也是会死的,那个时候,实际上心里面受到的震动是非常大的,就像发生了一次地震。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验。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大概六七岁吧,突然明白自己将来也是会死的,于是就有了一个疑问:既然现在经历的这些快乐有趣的事情都会消逝,最后的结局是死,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在一段时间里,我就老想否认死亡,想让自己相信我是不会死的。我们那时候有常识课,教各种常识,其中包括生理卫生常识,老师把人体解剖图挂在黑板上,我一看,人的身体里面是这样乱七八糟啊,难怪人是要死的。我就对自己说,我的身体里肯定是一片光明,所以我是不会死的。当然这是自欺,自欺是长久不了的,越是想否认死,其实越证明自己对死已经有了清楚的意识。所以后来,仍是上小学的时候,历史课老师讲释迦牟尼,讲他看到生老病死以后感到人生无常,人生就是苦难,因此出家了。我当时听得眼泪汪汪,心想他怎么想得跟我一样,真是我的知音,我们想的是同样的问题。我怎么就没有生活在他那个年代呢?如果我生活在他那个年代,我们一定会是好朋友。从那以后,我对死的问题就想得很多了。

不过呢,我只是自己偷偷想,偷偷苦恼。我觉得没法跟人说这个问题,跟谁说呀,人家会说你小小的年纪胡思乱想。直到长大了,读了西方哲学,我才知道,死亡问题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哲学家们有许多讨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甚至认为,哲学就是预习死亡,为死做好准备。他们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把死亡问题想明白了,在哲学上就通了。不过,我们中国人往往回避这个问题,大概一是认为想这个问题不吉利,二是觉得想了也没用,想得再多到头来还是要死。依我看,所谓不吉利,其实是恐惧和回避。至于想得再多还是要死,这当然是事实,但不等于想了没用,我自己觉得想这个问题是有收获的,会让人对人生看得明白一些。

从中国和西方的哲学史上来看,对于死亡问题、生死问题有些什么观点呢?我归纳了一下,大概有五种观点,有五种类型的生死观。

一种是入世论。入世,就是投入到这个世界里,好好地活,不要去想死后怎么样。这种观点看起来是很乐观的,对人生抱乐观的态度,认为人生本身是有意义的,人生的意义不受死亡的影响,死亡不会取消这个意义。这样的观点,西方和中国都有。比如西方享乐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他说:死亡是和我们没有关系的,因为我们活着的时候还没死,感受不到死,等我们死了的时候,我们就不存在了,所以也无所谓痛苦。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去想它,活的时候好好活,享受人生的快乐。人生的快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身体健康、灵魂安宁就是快乐。想死亡的问题,老是担惊受怕,就是对灵魂的最大纷扰,所以要排除掉。我们中国的儒家也是这样看的,重生轻死,主张活着的时候好好地安排生活,死的问题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就不要去多想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就是这个意思,死亡是天命的事情,听从就是了。那么,总还有这样一个问题存在: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活着时所做的一切,你觉得有意义的一切,你一死就都不存在了,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那么,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你曾经有过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儒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尽管人有一死,但是人的所作所为还会对社会继续产生作用,所以仍然是有意义的。儒家有“立功”“立言”“立德”之说,你活着的时候,为社会多做实事,或者是写书,留下著作,或者最高的境界是做一个有道德的人,这些都会对后世产生影响。因此,它基本上是在社会的层面上来解决这个所谓不朽的问题的,人虽然死了,但你的事业传承下去了,你的品德、你的著作、你的功业对后人产生了影响,这就是不朽。实际上马克思主义也是持这样的观点,总的来说,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基本上都不谈论死亡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从社会的层面来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