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难养的

中国思想中最早论女人与小人的文字,见于《论语·阳货》篇。《论语·阳货》篇里记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逊),远之则怨。”钱穆在《论语新解》里做“白话式译”如下:“先生说只有家里的妾侍和仆人最难养。你若和他们近了,他们将不知有逊让。你若和他们远了,他们便会怨恨你。”钱穆又解释说:“此章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言。妾视仆尤近,故女子在小人前。因其指仆妾,故称养。待之近,则狎而不逊。远,则怨恨必作。善御仆妾,亦齐家之一事也。”钱穆这些解说是不妥的、错误的。

因为,孔子指女子与小人,是泛指的,并没特别指为做“妾侍”的女子或是做“仆人”的小人。这种泛指,在《论语注疏解经》卷第十七里早就印出来了:“正义曰:正章言女子与小人皆无正性……此言女人,举其大率耳。”这里说“举其大率”,就是泛指的意思,而不是特指的意思。钱穆说“女子与小人”乃特指仆妾而言,是犯了没能了解孔子原意的错误。当然,这种错误是抄朱熹抄来的。

孔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原意不是特指而是泛指的原因,乃在于他颇能体味出女子与小人基本陛格的那一面。从这种体味里,孔子这段话的现代表达法该是:“只有女人和小人才是最难同他们相处的:你对他们好,他们便不知天高地厚,试探你、冒犯你、搅你;你对他们板下脸来,他们便埋怨个不停,说你对不起他。”

孔子认为:在女人身上、在小人身上,显然是有这种“女人性格”与“小人性格”的。因此他发为感慨之言,作了泛指的论断。

孔子虽然离过婚,会过别人的小老婆,一生也命犯过不少小人,但我总觉得,他对女人小人的了解是不够的,因为他所处的时代里,女人和小人还没今天这么复杂、这么刁钻鬼怪、这么欠缺做人的原则与规格。

孔子这段话的最大缺点,乃在他只能从一个被“不孙”、被“怨”的人的立场发出感慨,却不能从女人与小人的身上反过来看他们性格上的主动一面。实际上,女人与小人的性格是很主动的,他们并不因为你对他们“近之”或“远之”而那么被动,他们在个人利害的斟酌上,有极现实的考虑与行动,凡是有利于他们的,他们立刻能笑脸迎人、能下人、能取媚人;但是,凡是考虑之下,对他们无利或不再有利的时候,他们便会在一夜之间采取行动,把人际关系既无情调又无趣味地戛然毁掉。这种行动,会令你非常倒胃。

男子汉同男子汉之间来往、高人与高人之间来往,你就不会有倒胃的感觉。可是当你认识了女人和小人,你就必须准备随时在一夜之间,领教他们的无情与无趣,不论这种来往有多深,不论这种来往有多久,不论这种来往当时有多罗曼蒂克、有多么令人怀念之处,只要他们是女人、是小人,你就不能高估、不能倚恃。女人和小人会在一夜之间毁掉这些,把你和交情丢掉,像丢掉一双不值一顾的破鞋。

孔子只看到当你占优势的时候,女人与小人的难相处一面;却没看到当女人与小人占优势的时候,或是在主观上判断你对他无利或不再有利的时候,他们那不跟你相处的一面。我认为,所有的男子汉、所有的高人,必须在内心深处,对这种“女人性格”和“小人性格”有悲剧性的准备和领悟。准备和领悟以后,他才会带着宽厚博大的心胸,面对一切或背对一切,对任何悲欢离合都不以为意。这就是人生,你无法避免与女人和小人打交道,但你若在不可高估、不可倚恃的对象上过度动情,你就难免是狗娘养的了。

1982年11月4日晨

注释

但是古代的注疏家也觉得孔子这段话骂女子与小人骂得太凶了,也该有个例外,所以补了一句说:“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若其禀性贤明,若文母之类,则非所论也。”这就是说,孔子虽然这样说,但对有些好女人(像周文王的妃——文母——等人),当然例外。我当然相信女人中也有例外,只是世界上这种女人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