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日记中的爱国者(第3/7页)

我们不说时髦话,不唱时髦的调子,只要人撇开成见,看看事实,因为我们深信只有事实能给我们真理,只有真理能使我们独立。

当他听说江南“那一带有些人喜欢看独立评论,最大的原因是他不唱高调”的时候,他解释:

其实“高调”和“低调”都不是确当的名词。在我们的眼里,有许多所谓“高调”都只是献媚于无知群众的“低调”。我们自己说的话,别人尽管说是“低调”,我们自己倒往往认为是很“高”的调子。所以平心说来,调子没有什么高低可说。所可说的只是:说的话是不是用我们的公心和理智去思考的结果?说话的人是不是愿意对于他的主张负道德上的责任?

关于“道德上的责任”,他反复说明:

孔子曾说:“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言之必可行也,这就是“无所苟”,这就是自己对自己的话负责任……作政论的人更不可不存这种“无所苟”的态度。因为政论是为社会国家设想,立一说或建一议都关系几千万或几万万人的幸福与痛苦。“一言或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丧邦。”所以作政论的人更应该处处存哀矜敬慎的态度,更应该在立言之前先想象一切可能的结果——必须自己的理智认清了责任而自信负得起这种责任,然后可以出之于口、笔之于书,成为“无所苟”的政论。

正因为“立一说或建一议都关系几千万或几万万人的幸福与痛苦”,正因为“一言或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丧邦”,所以话不能乱说,不能人云亦云地赶时髦,要在事先“想象一切可能的结果”,想通以后,要有勇气站出来,批评别人的高调或低调,不怕朋友离心,不怕学生反目,不怕举国滔滔,骂自己是“汉奸”!

朱文长的《海涛集》里,记着国难当头时候,北京大学的一场集会——

就在蒋校长那次召集的学生大会上,我们见到适之先生的气度和他那种民主精神。当时他继孟邻先生之后上台训话,一开口,台下就起了哄。反对他的(多半是左倾学生),踏脚、嘶叫,用喧闹来盖他的演讲。拥护他的(多半是右派)用更高的声音来维持秩序,来压制反对者的喧哗。顿时会场上紧张起来,形成了对垒的两派,他的声浪也就在这两派的叫嚣中起伏着,断断续续的送入我们的耳鼓。这是篇苦口婆心的劝导,但反对他的那些年轻人却红着脸,直着脖子,几乎是跳起来的迎面大声喊道:“汉奸!”他也大声,正直而仍不失其苦口婆心的答道:“这屋子里没有汉奸!”终其演讲,这些年轻人一直在给他当面难堪,而他始终保持着热心诚恳、恺悌慈祥的声音态度。这天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看到了一个教育家的气度,应当是多么大!我也看到了适之先生的“能容”——他的“能容”,是我早已听说过的。

中日甲午战争那一次,所有“狂热主义者”,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日本,一律主战。主战是时髦,谁不主战谁就是汉奸!因为“倭不度德量力,敢与上国抗衡,实以螳臂当车,以中国临之,直如摧枯拉朽!”但是李鸿章深通大势,至少比“狂热主义者”深通大势,力持慎重,知道战而不胜,倒霉的是自己国家。可是举国滔滔,非战不可,李鸿章只好战。结果赔款割地,丢了台湾。李鸿章被日本刺客打得血流满面,费尽唇舌,力争国权,回来的代价是伸出头来的那些“狂热主义者”的一阵臭骂——“李二先生是汉奸!”

多少人以爱国之名,行祸国之实,但他们绝不反省,他们只会骂人汉奸。李鸿章是汉奸,胡适是汉奸,爱国得爱得跟他们一样,才不是汉奸,否则就是汉奸,汉奸,汉——奸!

先生有话哪堪说

卢沟桥事变的发展,使胡适的“不主战”态度面临考验,他感到“等候四十八年”的基础,已经根本动摇。所以他在最后两期的《独立评论》里,主张“必须抵抗”、主张“不能有所割让”,不再主张委曲求全。

但是,事变的发展、谈话的进行,一再“想象一切可能的结果”,且得知中国有把握的底价只不过一年半载的时候,他的理智与冷静发酵了,他还是想在剑拔弩张的关口,不避误会,试图挽挽浩劫。

在南开大学被浩劫后第二天(7月30日),胡适有这样的日记:

到高宗武家吃午皈,在座的有萧同兹、程沧波、裴复恒。此皆南京之青年智囊团也!

我们深谈国事,决定了两事:

(1)外交路线不能断绝,应由宗武积极负责去打通此路线。

(2)时机甚迫切,须有肯负责任的政治家担负此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