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在京都生活久了,突然到大城市去,有点儿不习惯。看到那么多人,地铁站匆匆的脚步,电车叮叮叮催人的声音,心跳也加快,觉得自己不合时宜,直想躲起来。因此很少去大阪,连东京也没去过,书虫圣地神田神保町自然也未有幸瞻仰,可见我确是实在的乡下人。平时要读的书,从图书馆借,或在网上买,大抵够用。于此之外,就是在京都市内逛旧书店了。

最开始的活动区域仅限百万遍周边到银阁寺,后来慢慢到寺町通。很喜欢这一条路,御所出发,三四条为止。一路有汤川秀树咏过萩花的梨木神社,紫式部写过《源氏物语》的庐山寺,同志社创始人新岛襄的旧邸,卖纸的柿本家,卖墨的古梅园,卖茶的一保堂。旧书店也密集,志满家、文苑堂、艺林庄、尚学堂、竹苞书楼、文荣堂、其中堂、大书堂、三密堂、吉村大观堂、书砦梁山泊……有时什么都不买,就到店里逛一圈,跟主人聊会儿天。大家都知道来日方长。

于是也有些零碎的东西记录下来。因为书念得不好,智慧、经验都不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也没有什么值得公开的书单,不过是自己一点小小的兴趣。

寺町通一家清静的书法类旧书店,与墨店古梅园、柿本纸司相距不远

寺町通上的尚学堂书店

过去在北京,有不长一段时间,住在北河沿附近。黄昏时总爱到老舍纪念馆的书店逛一圈。店里有两只猫,蹲踞书堆,意态慵懒。店铺临街,北地风沙大,书面儿总覆了厚厚一层灰。店家非常和善,聊书,聊往事,聊猫。有一日,在店内翻一本北京地区的生物志,突然看到一条大蛇的图片,唬得“嘭”一声将书阖上。猫很不满地睨我,店家就笑,害怕那个“东西”呀?咱们不看!后来再去,他总笑,我给你看过那些书了,里头没有那个“东西”,放心!

也常到灯市口和隆福寺的中国书店去。这些年书价涨了不少,能在旧书店买的书也实在有限。大多在网上买了,或直接用电子版来得便利。而就是这个“逛”,是非在旧书店不能有的趣味。兴致到了,也会突然买一大堆书回去,特别沉。店家总要关照,怎么样,拎得动么?笑答,没事儿,住得近!

今年3月回去,到隆福寺的中国书店一瞧,重新改装过,冷冷清清。认真筛了一遍,实在没什么能买的。怅然出门,在昏白的日头底下吃了碗馄饨。寂寥得很。

这种寂寥的感觉,在京都也有。从萩书店总店出来,与汇文堂主人告别,都不忍回望。

平常在旧书店,偶尔还会目睹打算处理去世长辈藏书的儿女上门问价。普通人的藏书通常谈不上珍本善本,因此旧书店主只能抱歉说出低价,甚至婉谢不受。日本很多学者退休后的大难题,就是如何处理研究室藏书。有人卖给旧书店,倒也洒脱。有人干脆买一套房子作藏书楼。待其身后,除少数有子孙继承家学的,大部分藏书仍难免被售卖的命运。这些流入旧书店的藏书,又成为学生们纷纷寻觅、收藏的对象。有时,单看某旧书店寄来的新刊目录,就能猜到这批藏书大概来自哪位刚退休或刚去世的先生,买来一看,果见其人藏书印。

这几年来,和京都不少旧书店主人结下友谊。他们与我谈旧事与八卦,为何选择旧书店为业,如何布置店铺,如何与客人以心传心,如何度过困境,有过怎样的悲喜,怎样的希望。我也得以闻之京都旧书业的人世浮沉,几代兴衰。这些零散的小文,只写到京都旧书店的一部分,远非全貌。我想分享的,不单是在某家旧书店买到某本得意的好书,还有日人常爱挂在嘴边的“心意”。他们也会有寂寞和悲哀,但总能话锋一转,笑云:“自己的心意,只要能传达出去,哪怕仅有一个人领会,就觉满足。”在此特郑重感谢京都旧书店诸位主人的心意,“虽远亦相寻”也。

2012年6月24日 初稿

2014年3月3日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