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难再,空谷余音:汇文堂

某个冬天的黄昏,天色阴沉,忽然下起雪。待雪停,起意到汇文堂看看。这间旧书店开业于明治四十年(1907),旧址在丸太町南、御灵神社前。初代主人大岛友直曾就职于东京的中国文史专门书店文求堂,不久回京都独立门户,与当时京大建校(1897年)不无关系。大岛友直本人对中国文化极感兴趣,因与京都大学文学部、东方文化研究所、人文研究所、京都学派诸贤交谊极厚,汇文堂出版过许多中国文史类书籍、论文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汇文堂深受森鸥外、西园寺公望、富冈铁斋等人的喜爱。“汇文堂书庄”的匾额即为内藤湖南所题,至今仍悬于店前。

1990年,汇文堂迁到今天的地方,在御所东南角、丸太町通北侧、御灵神社以北,距旧址不远。人事几经代谢,登门买书的人越来越少,跑到门前瞻仰湖南先生手泽的人依然有一些。国内有至京都访书者,亦必造访此地。如辛德勇《未亥斋读书记》就提起过,说店家老太太怀念昔日学风之盛,抱怨现在的年轻人不懂读书,故时常不愿与人说话,有些不近人情。

此话并不尽然,四代主人大岛夫人并非不近人情,只是常常觉得寂寞而已。

平时在柜台里看店的是她年轻的儿子。店内靠墙两大排书架,中间一排,尽为文史书籍,间有少量文艺小说类。书架外侧堆满文库本,皆为古典文学、东洋史一类。柜台后方垂帘右侧有一张堆满线装古籍的书架,断简零缣,卷帙蒙尘。书架之间零零散散堆满书籍,有很多并非二手书,而是当年存下来的老版本,大陆、港台、日韩出版者,凡与中国文史相关者,均有所涉。只是久未整理,随手抽出一册,就要落一阵灰。

那天逡巡间发现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出版的影印本《王国维遗书》,标价一万两千日元。检点发现阙第一册,问店家可否低价出售。此书并非很难得,但市上售价也不低。我在国内一直想收,犹豫未买。当时并没有抱着非买不可的心情,因此问得很随意。年轻的店家到柜台内电话请示他的母亲,说客人想折价买一套书,您过来瞧瞧。

内藤湖南所题匾额

俄而内间帘内走出一位瘦削的夫人,打过招呼后,先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少一册呢?记忆中明明是全的”,又在架上仔细翻找,仍无所得,便问:“实在抱歉得很,如果你想要,五千可以么?”

她生得很美,披一件大袖棉袍,系一条丝巾,也不着急等我的答案。我与她多聊了几句,她始终不坐在柜台里,而是极谦虚地立在书架旁,与我讲了许多旧话。说汇文堂最鼎盛的年代在初代主人大岛友直经营时期,那是她的叔父,刚从东京文求堂回来,广交名士,意气风发,出版了许多书籍,如青木正儿《金冬心之艺术》,内藤湖南、铃木虎雄等人谈梅兰芳京剧的《品梅记》等。店内定期刊行的书目《册府》,卷首曾有诸多知名学者供稿,一时风流盛极。

她说,自己生得晚,并没有见过内藤先生。家父与他有往来,这匾额——先生题后不久即驾鹤西去。那会儿来店里的老师很多,吉川幸次郎先生也常来敝处。自己当时年纪轻,什么都不知道,只晓得是位了不起的先生。可惜如今,也都不在了。

她随手拿了一期《册府》给我瞧,说封面“册府”二字似为铃木虎雄所题。“那时候每一期都会请不同的老师题字,如今都已不再有了。”

翻了翻目录,那期刚好有青木正儿、滨田耕作等人的文章。

到此,我已大致决心将那阙一册的套书买下,问能不能再稍稍便宜些。

她想了想,非常爽快,道,四千吧。我说好。

她将十五册书逐一确认,为我找了只大纸袋装好,道,王国维先生在京都待过三四年,叔父还是祖父与他有一张合影……我应该看到过,去给你找找。

遂去房内翻检。过了会儿出来抱歉道,一时不知道放在哪里,如果找得着,下次给你留着。

谈兴正浓,与我讲湖南先生晚年栖隐在瓶原村读书,即今日木津川市内,距关西大学某校区不远。湖南先生哲嗣乾吉先生亦有著述,可谓家学渊源。

天色已晚,躬身告辞。出门将书放在车篮内,正要离开,那位青年忽而拉门出来,手里有一小包豆政家的果子:“家母说送给你。”声音很小,又迅速回去了。

豆政家的果子与《王国维遗书》

那以后,凡有空暇,都会到店里看看。未必能挑出什么书——架上地下堆满的,实在凌乱得很。有些当年不错的版本,但翻开纸页窸窣,残损得厉害,也没什么买的必要。标价都不低,有很多还没有来得及定价,问那位青年,他又只道不知,总要打电话叫母亲下楼。每次都这样打扰,很让我不好意思。去年冬天到今年2月末忙乱困顿,未有余暇亦难有闲心逛书店,蹉跎到3月初又回北京度春假,到3月底才回京都。春寒料峭,到熟悉的几家书肆转了圈,未见有什么好的。又到汇文堂,仍是老样子,很冷清,买了两册《皇朝经世文编》,敷了很厚的灰。那位青年找不到合适的书袋,我说不要了,直接放到书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