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能再宽阔的旷野(第6/8页)

两年前在云南的时候,我在大研古城里转,沿着向上的楼梯一路往上爬,无意中溜到一个禅茶馆,在那里坐了很多陌生人。好像是因为元宵节,落单的旅途中的人都凑堆坐到一张大桌上。茶馆的老板用小电锅正在煮元宵准备分给大伙儿吃,人太多,什么杯子器皿都有,估计能盛水的都寻摸了来。我就伸头那么一看,就被一并招呼了坐过去。年过六旬的老板来自台湾,一直用温软的台湾普通话和我们聊着天,泡茶,倒茶。我因为爬山也实在是渴得厉害,一口气闷了好几杯。老板笑眯眯地说,这位小妹妹,这么喝茶可真是既浪费好东西又累死泡茶人啊。一句话逗笑了所有的人,也让我一下子融了进去。天南海北,来自各地的人,忍不住都开始说起自己的家乡来。每个人都用各种美丽的语言形容着生养自己的那块地方。当时,有一个从新疆来的男孩,默默用手机翻出在家时拍的照片。我被惊艳到除了哇塞哇塞完全说不出话来,活脱儿像个土鳖。他话也不多,就很实在地说,人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新疆,看看真正的大山大水,才知道什么叫壮美。从那时起,我心里就存了去新疆的念想,所以当真正站在这片土地上,有兑现了自己许自己承诺的美好感慨。但往往,对自己许下妄诺最多的人常常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我们在狭促的现实里不停地画饼充饥,没法儿释怀。

时间过得真是不留情,我回忆从前事儿的时候,常常觉得只有那些我和导演一起走着的时间没有被虚度。一些感慨一直留在心里,转化来的力量也一直发挥着作用。上一届世界杯的时候,我们和一群男生坐在路边大排档喝着啤酒吃着烤串看比赛。那时候,我们说,这么看太没劲了。下一次世界杯,咱们也去现场躁一次。那个时候,觉得2014年很遥远,甚至在想,会不会到那时大家就都老了。转眼间,2014年也过去了。2014年的世界杯在巴西踢起来了,我们的玩笑话没有成真,真的是玩笑话了。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变成了渐渐模糊的往事。很多事说了不去做,就变成了悲伤的梦想。人生的荒诞和庸常,在日复一日相同的日子里变得没有区别。走在路上的时候,人的敏感度变得很高,自由和悠哉变成常态。搭车,聊天,跋山涉水,都是生活里的实在享受。我想,这才是旅行最迷人的地方。与其常常想念乡野,不如索性开始一次出发。

那些出发后会与之相遇的大山大水,海光山色可以净化所有尘世里的琐碎。在新疆,遇上让人忍不住把眼睛都瞪出来的景色是件太稀松平常的事儿,去博斯腾湖的时候,整条细窄的公路弯曲上扬。左边的车门开出去,是像沙漠一样广阔安宁的湖水;右边的车门开出去,是金色的像海浪一样起伏流动的茫茫大漠。我下了车站在路的中间,前前后后没有一丝声响。我就躺在路中央,看到的天上都是密集的流云。然后我竟然就躺在马路的中间睡着了,睡得半沉的时候,就能听见风的声音,是细小的叶子与叶子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圆骨碌碌的小石头被风带起来滚动在沙石路面上的声音。我回来以后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描述当时的所见所感,我在跟朋友描述这个场景的时候,需要一直不停地呐喊,你能想象吗你能想象吗。哪怕别人特别肯定地说,我能想象,很美。我心里也暗暗下定论,他没法想象,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不可思议的风景怎知美得多么惊心动魄。

阿辉在新疆这样的地方做租车生意,自然能交到各式各样的朋友。新疆太大,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都要缠绵几百公里。外地的游客到此,都免不了需要租一辆汽车才方便行走。我说其实我们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要见不同的人听不同的故事旁观不同的人生,他想一想,点头说好像也是。他讲起刚刚开始做生意的经历,成本小所以每一辆车都需要亲自去提取,然后一路翻山越岭开回库尔勒来。他口里的真实故事和戏剧性改编相互混合着听起来很精彩,什么大雨滂沱被困在外地,什么遇到泥石流堵路耽误了好一阵子,什么车子被砸了曾经被骗,听起来都像历险一样。但他有一个好本事,就是话题无论从哪里起源,总能七扭八拐地绕回到他的萨克斯流浪事业里。我一向对事业有成但仍怀揣诗意梦想的人十分钦佩,总觉得他们的流浪里除了走出去的勇气,还有舍掉现有王国的气魄。

后来有一天他带着我们去沙漠越野,车子快到路尽头的时候,他用手敲着前窗玻璃说,看到前面那个小坡没有,翻过去,就是汪洋一样的大漠。我满心期待地坐在车上抓着旁边的扶手,等着被美景震撼。结果车子却不给力起来,刚刚开始爬坡就熄火。沙子细软松散,车子耍不了威风,只能闷闷地用蛮劲,还总是轻而易举就被以柔克刚了。阿辉不甘心,试了好多路径,用了很多方法,前前后后快快慢慢,也没能爬上去,终于完全陷进了沙子里。去越野看大漠的美梦,转眼就演变成了挖沙救车的苦工。日头很大,我晒得有点儿焦躁催着问什么时候好,万一就此取不出来了怎么办。阿辉边用手挖斜车轮下面的沙,边说,别急,这都是小事。当年我一个人开车过无人区的时候,最怕遇上车子有问题,不也出来了。有故事的人总是得意的,我们随口一扯不外乎是今天吃了什么明天又准备吃什么。而他轻描淡写一开口就是别人生活里惊心动魄的小说。后来总算是等来一个车队,不知道是不是越野的人都有难兄难弟有忙就帮一把的情怀,他们大老远看着我们停在这儿一个大转弯就抄过来了。他们停下来,直接扔出来绳子,前后一绑,三下两下就拖出来了。这样折腾了一番,天也快黑下来,阿辉开车往回走的时候,一直说得换车了,这车不行,那哥们儿那辆车比较好,要是给老子开,老子一口气开进沙漠里。充面子的辩解的说辞通通丢进了空气里,车里一众人早就累得厉害,睡过去了。回到北京以后,我常常想,如果那时候车子顺利冲上了沙坡,坡那一面的风光是如何的。会不会像阿辉嘴里说的一样,延绵流动一望无际。那天的天上还有云,被风吹得水波一样流在天空里,合并起来,一定像幅楼兰古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