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不仅是一座城(第3/6页)

友情有的时候很坚固,有的时候很脆弱,机场的依依不舍维持了几个月的超高热度,慢慢从联系减少,变成不常联系,再到几乎不联系。现在想,也不知道是因为我在北京越来越忙,还是她在法国交到了新的朋友。这样过了两年,八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短信,“我回来了,快出来见我。”

我们约在宝钞胡同里的小烤肉店里,我过去的时候,她穿着绣花小布鞋和盘扣白衬衫坐在里面,已经点好了肉和酒,正举着小化妆镜补妆。我心里突然觉得有一块很紧绷的地方松懈下来,特别踏实地想,她还是这副德行,真好。本来想听听她说说法国,结果一晚上都听到她一直在说,还是北京好啊,我真想北京。吃完了饭,我们俩出来溜达,外面高壮的槐树上传来蝉鸣,胡同口的西瓜摊子上放着开了瓤的大西瓜,卖西瓜的老大爷一直拿着扇子来回来去的扫苍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见了阔别已久的朋友,我突然也发自内心地觉得,也许这才是北京。北京当然不仅仅是钢铁森林,它骨子里充满了沉淀过后的生活感,让人沉得住气,让人变得成熟。

不知道多少次,我都举着相机兴致勃勃想去拍拍北京。落到实处,竟然不知道应该从哪一方面下手。是钢筋铁骨快速而冰冷的国际都市,还是神秘美丽阳光灿烂的古老京城。究竟哪一个是它应该有的样子,哪一个是它真正的脸孔。

任何在北京生活过,或者生活着的人,大概都说得出一段和北京搏斗的故事。也都不会少了,一个人躲起来默默流泪舔舐伤口的夜晚。

来北京后,我搬过四次家。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住在加上公摊面积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租在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就是我前面说的那种巨型小区中,鱼龙混杂。中介带我们看房子,一进门我倒吸一口气,想到小,却没想到竟有这么小。我的那台钢琴完全变成了累赘,我走在房子里根本不知道应该将它摆在哪里。这让我有点儿沮丧,仿佛在北京这种现实世界里,弹琴这样的浪漫事儿还没有资格琢磨,完全没有什么存在价值。我住的楼层的声控灯坏了,我们的那间在走廊的最深处。晚上回来的时候,打从电梯出来,外面一片漆黑,我都要壮着胆子唱着歌一路快步走进去。即使是这样一间房子,也租价昂贵。为了付这吓人的房租,我们开始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赚钱上,没日没夜地拍照修图。早晨很早就出门,晚上很晚了才回来,我和导演(我老公,这样叫习惯了)开玩笑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白天咱们家长什么模样,因为从来没有见过。

我妈第一次从老家来看我,带了一个大型吸尘器,有点儿像外面酒店里那种清洗地毯的家伙,只是样子精致一些,说是很好用,还可以消毒除菌,所以她买的时候,也顺便给我买了一台。我一看就傻眼了,老太太是把我的居住条件想得多么优越宽敞,竟以为我会有空闲的地方放一台这样的庞然大物。结果住了几天,等她要走的时候,默默地就给拎走了,上了动车,给我发了一个短信:看样子也放不下,你们家都堆得差不多了,我还是拿走得了。

当年一有空,我们的休闲娱乐项目就是逛宜家,随处都是可供休息的地方,有免费空调吹,还有冰激凌和可续杯的饮料喝,简直是一个完美约会场所。看着里面的家具摆设,我忍不住憧憬这个买回家那个买回家。导演也不敢接话,我说完自己就觉得是废话,有钱买也没地方搁啊。整个房子,放了床、衣柜、沙发、钢琴、茶几,连转个身都困难。

有一次,我买了一条活鱼回来杀,鱼从我手里滑走,直接蹿进客厅里,带着腥味血污鳞片和脏水翻来跳去的,把小小的客厅弄得乱七八糟。我为了抓它,跳出去,结果脚趾撞到椅子腿,用力过猛,脚趾甲盖翻起来一半,疼得整个人一激灵,连叫都叫不出来,就直接倒地。我看着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就被搞得像车祸现场一样的屋子,一种强烈的郁闷感油然而生。

恰好这个时候,导演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到我坐在地上,脚上流着血,鱼就在脚边扑腾。还以为我受了什么大伤,把包一扔就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脑子一团乱,说鱼跑了,把地板弄脏了,把沙发也弄脏了。我不想拖地,不想洗沙发套,我还撞到了脚趾,我觉得北京没法待了,我要走。导演当时又心疼又好笑,说你坐着,我来。我就板着脸盘着腿坐在地上,看着他给我的脚趾上了药,把地板拖了,沙发套拆了塞进洗衣机,把鱼拿进厨房。他平时不怎么做家务,所以做这一切的时候格外手忙脚乱。他风卷残云地收拾完,出来拍拍手,说,报告首长,收拾完毕。您还能走不,能走的话咱们出去吃吧,今天不做饭了。半个小时过去,我的怨气早消了,想到刚才无厘头的各种片段,也绷不住笑起来。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有时候,这共患难共困苦的北京也没那么糟糕,它让一些情感微微发酵,变成酸奶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像酸奶,因为比牛奶还要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