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会有德鲁克了

世上还会再出现这样的传奇吗?还会再出现一位管理思想家敢于挑战全球最大公司,而他的努力最终又被证明是正确的?他有这样的际遇、功力、勇气和好运气吗?

2005年11月11日,当彼得·德鲁克在酣睡中悄然去世的时候,与他同时代的那些伟大思想家正聚集在天堂的门口一起等待这位最后的迟到者。马尔库塞已经等了26年,萨特等了25年,福柯等了20年,连长寿的卡尔·波普和哈耶克也分别等了10年和13年,至此,二战之后出现的思想巨人大多已成历史。

听到德鲁克去世的消息时,正是周末我去岛上度假的路中,通报消息的许知远在电话中还带着一点哭腔。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他走了之后,下一个该轮到谁来替我们思考管理?”斯图尔特·克雷纳在《管理大师50人》中写道:“德鲁克在世的这些年来,管理者们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思考或面对他在书中没有写到的问题。”他的去世,的确会让一些人大大地舒一口气,一个巨人倒下后,不仅留出一大片空旷的天地,更是平白多出了一个研究这位巨人的学科。

在管理界,德鲁克的后继者们似乎已经排成了队,汤姆·彼得斯、钱匹、哈梅尔、柯林斯乃至日本的大前研一,他们更年轻、更富裕、更有商业运作的能力,他们的思想有时候更让人眼花目眩。但是,当大师真正离去的时候,我们却还是发现,再也不会有德鲁克了。

再也不会有德鲁克了,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能够把最复杂的管理命题用如此通俗市井的语言表达出来。

当年,杰克·韦尔奇出任通用电气总裁伊始,他去求见德鲁克,咨询有关企业成长的课题。德鲁克送给他一个简单的问题:假设你是投资人,通用电气这家公司有哪些事业,你会想要买?这个问题对韦尔奇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经过反复思考,韦尔奇作出了著名的策略决定:通用电气旗下的每个事业,都要成为市场领导者,“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否则退出市场”。

每一个企业家碰到德鲁克都会问一个与自己产业有关的问题。而德鲁克却告诉大家:“企业家首先要问自己:我们的业务是什么?”这好像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了,但是这却是决定企业成败的最重要的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企业家首先必须回答:谁是为我们提供“业务”的人?也就是说,谁是我们的顾客?他们在哪里?他们看中的是什么?我们的业务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我们应该做什么?怎么做?不做什么?这样的追问,它的终极命题便是:如何构筑“企业的战略管理”。

德鲁克是一个善于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人,但这还不是他的思想最迷人的地方。德鲁克之所以是一个伟大而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管理思想家,是因为他终生在考问一个看上去不是问题的问题:“企业是什么?”1992年,他在接受《华尔街日报》的一次专访中再次提醒说:“企业界到现在还没有理解它。”

他举到了鞋匠的例子。他说:“他们认为一个企业就应该是一台挣钱的机器。譬如,一家公司造鞋,所有的人都会对鞋子没有兴趣,他们认为金钱是真实的,其实,鞋子才是真实的,利润只是结果。”我不知道别人读到这段文字时是什么感受,至少我是非常的感动。从这句话开始我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管理的核心。也许我们真的太漠视劳动本身了,我们只关心通过劳动可以获得多少金钱,却不太关心劳动本身及其对象的意义。世界上之所以需要鞋匠,是因为有人需要鞋,而不是因为鞋匠需要钱。

再也不会有德鲁克了,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用手工业的方式来传播思想。

这在德鲁克那一辈人中,是一个传统。他一生研究大公司,但他自己的机构却只有一台打字机、一张书桌,也从来没用过一名秘书。他半辈子住在一个小城镇上,似乎是为了抵抗机构和商业对思想的侵扰。在一封公开信中,他抱歉地写道:“万分感谢你们对我的热心关注,但我不能:投稿或写序;点评手稿或书作;参与专题小组和专题论文集;参加任何形式的委员会或董事会;回复问卷调查;接受采访和出现在电台或电视台。”1994年,吉姆·柯林斯刚刚出版了《基业长青》。有一天,他受到德鲁克的邀请去共度一日。当时,柯林斯想创办一间咨询公司,名字就叫“基业长青”,德鲁克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是什么驱使你这样做?”柯林斯回答说,是好奇心和受别人影响。他说:“噢,看来你陷入了经验主义,你身上一定充满了低俗的商业气息。”

再也没有人会像德鲁克那样说话了。今天的商业思想都已经被制造和包装成一个个高附加值的“商品”,它包括学术研究——传媒发布——出版——巡回会议,它们像一个自我滋养的关联体和生产链,丝丝相扣,互为倚重,并能创造出足够的利润直至下一个新的思想诞生,在这样的循环运作中便同时包装出一位位智力超人、无所不知的“管理大师”们。而这个行业主要是由商学院、出版商和会议组织者们推动的,它们因为自身的利益诉求需要不断有新的管理思想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