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阶级的忧伤

这个时代若真有尊严,它从来在民间。

陈桂林是东北一家大型国有企业铸造分厂的工人,40来岁那年,工厂难以为继,被“改革”了,他和同在厂里干活的妻子同时下岗。他会拉手风琴,便与几位同样下岗的老伙伴组成了一个草台班子,在人家出殡和商场搞促销时赚点辛苦钱。他有一个正在读小学、特别喜欢弹钢琴的女儿,因为买不起琴,他跟几位老伙计去偷琴,被抓进了派出所,他还用木板为女儿“画”了一架不会发出声音的“钢琴”。陈桂林的生活“一败涂地”。他的妻子离家出走,跟了一个卖假药的老板。两人开始争夺女儿的抚养权。女儿倒也现实,提出谁能给她一架钢琴就跟谁。身无分文的陈桂林就回到破败不堪的废弃车间,跟几位老伙计一起——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大嫂级歌手、小偷、打麻将还耍赖的赌徒、杀猪专业户、退休老工程师,硬生生地“铸造”出了一台钢琴。

这是一部正在国内院线放映的电影,名字叫《钢的琴》。上周,在只有4个观众的空荡荡的影院里,我静静地看完了。

根据我有限的知识,这个故事一定发生在20世纪末。当时,中央政府提出“三年搞活国有企业”,除了少数有资源垄断优势的大型企业之外,其余数以十万计的企业被“关停并转”,超过2000万的产业工人被要求下岗。当时还没有建立社会保障体系,实行的是工龄买断的办法,一年工龄在各省的价格不同,东北地区大约是2000元,江浙一带则是800元到1000元——也就是说,一个工龄20年的工人拿了几万元钱就被“扔”到了马路上。

南方地区因为商品经济活跃,下岗工人投亲靠友,很快就能找到工作。而在一些老工业基地,往往一家两代人都在一个工厂。在过去几十年里,他们自认是“工厂的主人翁”,从来没有培育自主谋生的技能,一旦失去工作,马上成了流氓无产者。陈桂林和他的妻子、老伙计们正是这样一群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突然抛弃的“工人阶级”。

当时,下岗情况最严峻的正是《钢的琴》的故事发生地——在计划经济年代有“国老大”之称的辽宁省。2002年,我曾到沈阳铁西区去作下岗工人情况调研。那里是中国最著名的机械装备业基地,从日据年代就开始建设,20世纪40年代有“东方鲁尔”之称。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又是“一五”规划的重中之重,苏联援建的“156工程”中有三家建在铁西。这里还有全国最大的工人居住区。20世纪90年代末期之后,铁西区江河日下,成了下岗重灾区。我去调研一周,情况之悲惨,触目惊心,其中听到的两则真实故事如下:

——当时铁西区很多工人家庭全家下岗,生活无着,妻子被迫去洗浴场做皮肉生意。傍晚时分,丈夫用破自行车驮她至场外,妻子入内,十几位大老爷们儿就在外面吸闷烟;午夜下班,再用车默默驮回。沈阳当地人称之“忍者神龟”。

——一户家庭夫妻下岗,生活艰辛,一日,读中学的儿子回家,说学校要开运动会,老师要求穿运动鞋。家里实在拿不出买鞋的钱,吃饭期间,妻子开始抱怨丈夫没有本事,丈夫埋头吃饭,一语不发。妻子抱怨不止,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阳台,一跃而下。

我至今记得那些向我讲述这些故事的人们的面孔,他们静静地说,无悲无伤,苦难被深锁在细细的皱纹里。到今天,我常常在梦中遇到他们,浑身战栗不已。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产业工人,技能高超——否则不可能用手工的方式打造出一台钢铸的钢琴,忠于职守,男人个性豪爽,女人温润体贴。他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却要承担完全不可能承受的改革代价。

在后来作改革史的研究中,我还接触到下面这则史料:

早在1996年至1997年间,由于国有企业的大面积亏损以及随之而被迫展开的产权改造运动,按官方的统计数据,下岗工人的总量已经达到1500万人,其后一直居高不下,这成了当时最可怕的“社会炸弹”。在1998年前后,世界银行和国务院体改办课题组分别对社保欠账的数目进行过估算,一个比较接近的数目是2万亿元。

一些经济学家和官员——包括吴敬琏、周小川、林毅夫以及出任过财政部部长的刘仲藜等人便提出:“这笔养老保险欠账问题不解决,新的养老保险体系就无法正常运作,建立社会安全网、保持社会稳定就会成为一句空话。”在后来的几年里,他们一再建言,解决国有企业老职工的社保欠账问题和建立公正完善的社会保障基金。2000年年初,国家体改办曾设计了一个计划,拟划拨近2万亿元国有资产存量“做实”老职工的社会保障个人账户。然而,几经波折,这一计划最终还是流产。反对者的理由是“把国有资产变成了职工的私人资产,明摆着是国有资产的流失”。晚年吴敬琏在评论这一往事时,用了八个字:“非不能也,是不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