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骑天涯(第4/5页)

记者们喜欢问他一路上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他很少告诉他们是签证,这会让他觉得没面子。他会跟他们聊去乌干达布隆迪的路上,浑身过敏,长红斑;跟他们聊在肯尼亚没遇到狮子,只遇到了一些狒狒,而狒狒如果不小心被惹怒了,也是会吃人的;跟他们聊自己刚到东亚时睡在庙里,那里有很多蛇,差点把他咬死;告诉他们冬天要往赤道南边骑,夏天要往北边骑,独自旅行最好住在坟地、加油站、教堂或是警察局的院子里,因为那样才安全;告诉他们如果不能找块木板垫着,宁愿在书包上坐一晚上,也不能在草地上睡,因为睡眠状态下受的寒,一辈子都好不了;告诉他们山是最让人绝望的地形,地图上不远的距离时常让他精疲力竭,要么滑下来,要么推着上,很少有能骑的时候,晒伤、脱皮,连着一周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山上不停地翻越,还有无数小虫子迎面而来,绕过这个山头依然是另一个山头;告诉他们那次在危地马拉的山里,自己又饿又累,晕倒在路旁,路过的当地人以为他死了,叫来了警车。

他从不跟记者诉说自己的孤独。人们钦佩他,把他视为“孤胆英雄”,他又怎么好意思唠叨自己的孤独呢?

他会跟他们分享中国不仅有毛泽东,还有奥运会,跟吃大餐相比,骑完一天车,能找个地方用热水泡泡脚就是最幸福的事,等于享受了那种叫做“周林频谱”的东西。

“富丽华大酒店”、“华人基督教会”、“巴西某某自行车店”……各种莫名其妙的印章盖在他护照的签证页上,那都是帮助过他的。一开始,他也写日记,记录那些奇闻异事和帮过他的人,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因为总有记不完的东西,而日记本里的那些纸都是木头。远道无轻载。

旅途中遇到的华侨大多对他不错。印尼华侨给过他2500美元,巴西华侨给他捐过价值人民币20000元的自行车。

他只要说,“大哥,这剃须刀救济给我吧”,别人就会给他。

华侨们跟他说了很多话。

有的说:“前面只要还有亮光,就坚持。”

有的说:“骑得差不多就得了,我有个女儿挺不错,就留在这儿吧,干吗非要上西天,女儿国也挺好。”

留下的机会太多了。一路上,不少漂亮富有的姑娘对他一见钟情,劝他留下。当他婉言谢绝时,姑娘们又表示会等他回来。他总是笑笑,他知道,时间不等人,感情也不等人。对他来说,在一个国家停留的时间只取决于获得下一个国家签证的时间,以及骑到下一个口岸的时间。实现梦想需要克服的不仅仅是困难,还有欲望。常年在外,看似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但缺了自制力也是危险的。

华侨常用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美德来夸赞他。他知道那并不是什么美德,只是为了实现梦想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也知道睡席梦思比睡在地上舒服,油焖大虾比干面包好吃,跟姑娘共度良宵比独自熬过漫漫长夜更有乐趣……但为了实现梦想,他必须像珠峰大本营遇到的那个日本人一样自律,远离各种诱惑。

“这世上好人多,坏人少,但特别好和特别坏的人特别少”,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有热情就会有冷漠。在秘鲁首都的唐人街,他一连推开了17家华人商店的门,请求给点吃的,住一晚,但都遭到了拒绝,直到最后一家给了他一点钱,他心里清楚,给钱的人,是不会留宿他的。

“你骑车时听歌吗?”

“傻逼才骑车时听歌呢,哥们儿骑车时精神别提多紧张了。”

郭大浩脱掉右脚的鞋和袜,向我展示脚后跟上那道清晰的伤痕,那是被吉普车保险杠刮断脚筋后留下的。尽管他骑车时竖起耳朵,频繁回头,可还是被刮到了,吉普车在他的痛苦中呼啸而过,在2000年的希腊和保加利亚边境。医药费是天文数字,幸好得到当地侨界的帮助,他住了45天的院,养了半年伤。从那以后,他骑车成了逆行,迎面而来的车用灯晃他,用喇叭吼他,他都无所谓,习惯就好了,主动规避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自行车没有后视镜,他也没有长后眼。

他偶尔也会泛起乡愁,也会对旅行感到厌倦,也会怀念母亲的炸酱面。他没心思去考察各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但他喜欢在路上遇到那些为梦想而拿出另外一种气势的人。

在巴西亚马孙平原上,他曾遇到了一个德国的建筑工程师,那人的梦想是看遍世界上的鸟。在德国挣一年的钱,出国看一年的鸟,然后把新看到的鸟添进自己的鸟类名单。那个德国人告诉他,巴西是自己最喜欢的国家,因为在那里能看到色彩最斑斓的鸟。德国人问他最喜欢哪个国家?他回答说:“如果我在土耳其办德国签证,德国签证官看完我那堆报纸和护照说声,‘欢迎来德国’,并马上给我签证,德国就是我最喜欢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