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人(第4/5页)

从1994年开始,监狱便开始追不上这个时代了。因为便宜,国家开始向加拿大进口硫黄。市场经济让中国的硫黄市场迅速疲软,监狱开始面临接连不断的冲击,犯人们挖出的硫黄卖不出去,可监狱局下达的指标还得完成,资金周转开始困难,只能节省开采成本,然而在科学有效地开采这一前提下,成本不够就开采不出来。经济效益不好以后,福利就越来越少了,伙食越来越差,干部压力越来越大,开采成本跟不上,犯人只有加班加点地做,通过超强的劳动才能完成生产任务。到后来,为了完成生产任务,只能是乱采滥伐,一所预计还可开采五十年的硫黄矿在十多年内可采资源迅速枯竭。

硫黄矿开始进入恶性循环的时候,管教开始把怨气发在犯人身上。犯人不时地挨打挨骂。每次游嘉良听到山坳里回响的枪声时,他知道,又有犯人跑了。

七八月间,收玉米的时候,犯人爱跑,他们能轻易地把自己藏到茂密的玉米地里。停电的夜晚,大雨滂沱、风雨交加的夜晚,犯人也爱跑。

犯人跑了就要去追。追之前,先要上报狱政科,调出档案分析,犯人可能会往什么方向跑,并制订追捕方案,然后到所有可能会经过的路段设伏蹲守。当地农民觉悟高,胆子大,只要听到枪响,他们也会提着锄头出来追,抓到逃犯,监狱是会给奖励的。路上守不到,就得赶紧去犯人家。在犯人家一蹲好几天是常有的事。有时能抓回来,有时抓不回来。抓不回来就要被扣钱。跑一个犯人,最先是500元,然后800元、1200元,最后是10000元。劳改局扣监区的钱,监区扣大队的钱,大队扣中队的钱,中队扣个人的钱,一层层地扣。跑了犯人的管教很长时间内都抬不起头,晋级、涨工资也都受影响,管教情绪更恶劣,犯人就更加痛苦,各种不断升级的恶性循环伴随着监狱的下坡路。

再也挖不出硫黄了,领导们开始思考监狱的出路。刚开始,计划整体搬去旁边的金沙县搞煤矿,可偏巧那时候贵州发生了几起矿难,上面便没有批。于是,各个大队的队长就带着那些刑期短、表现好的犯人出去打临工,帮别人挖煤、修路、打石头……什么都做。

监狱一直熬到2002年才正式解散。那一年,贵州省监狱管理局进行布局调整,撤销一批长期亏损或是为适应时代需求而建在偏远之地的监狱。大方监狱两个条件都符合。

犯人们被转移到省内几个条件较好的监狱。命令一下,几分钟内犯人便打好了自己的背包;三天之内,这座关押了上千名服刑犯的大方监狱便再也不需要警戒,高墙电网的历史使命就此终结。

较之犯人转移的简单迅速,干警的分流相对复杂。有门路的自己调走,没门路的等待安排。整个过程中,最苦恼的是那些老婆在附近乡镇政府单位工作的人,干警分流只能在监狱系统调动,而附近已经没有监狱,要么干警辞职,要么老婆调动,要么两地分居,没人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有了新去处的干警迅速变卖着自家带不走的家具和物件,价钱很低,便宜了当地人。大家都匆匆搬走,过客一样,没有什么眷恋的。

几十年来,监狱和当地人形成的是一个二元世界。监狱的子弟学校不招当地的学生,监狱自己发电,自己养猪,自己种菜,从不向当地人买东西,也不跟他们来往,国家司法机关的干部给了他们难以控制的优越感。唯一的来往是给当地人赔钱,硫黄的烟熏死了他们的庄稼。刚开始,农民单纯,觉得监狱就是国家,赔多少是多少,说什么是什么。到了硫黄矿走下坡路的时候,农民却有了经济头脑,开始提出更多的赔偿。那时候,老天爷也似乎跟监狱过不去,时不时刮些怪风,把硫黄烟刮去一些之前从来到不了的庄稼地。于是,老百姓便会捧着被熏过的大白菜当着监狱领导的面捏成黄色的粉末,说,您看,昨天还是绿油油的,怎么赔吧!

不过,与此同时,国家刑罚的威慑力也在当地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这里的治安,一直都比附近村寨好。当地老百姓还意外地学会了一件本事,讲道理。过去,这里出现纠纷靠的是宗族势力和谁家男孩多,打架厉害。而在后期,经过和监狱长期的处理纠纷的实战训练,他们发现要在监狱干部面前捍卫自己的权利,只能是去跟他们讲道理,所以,附近村寨的农民都比别乡的更擅长讲道理。

几条岔路通往附近的寨子,他能隐隐听到寨子里的鸡鸣犬吠。一扇扇监房的门都敞开着,他突然间想去摸摸那些墙壁和地砖,敲一敲,看看会不会有地道,秘密夹层,或是伪装起来的门。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他想起了每年过年的节前大检查,搜查违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