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米深的地下

雷子他爹举起粗糙的手掌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书包里的书一下倒了出来,当着那个被打断了鼻梁的同学和他家长的面一本本地撕掉。

“上什么学,念什么书?明天下井去!”雷子他爹吼道。

雷子摸了摸红肿起来的脸,张张口,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安徽淮北矿业集团这个叫“临涣”的矿区,如果哪家的大人说,你去下井,那他家小孩就不会再去学校了。

告状的人悻悻地走了。雷子想给他爸跪下说句“爸,我还想念书”什么的,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个没用。

那年,雷子16岁,初中还没毕业。

雷子妈低着头,手里揉着还没有成为馒头的面,眼泪流到了面里。

“到了矿上,好好学习安全规程,好好跟师傅下井实习,听从领导安排,别再打架了……”从家属区到矿区有5公里的路,多年以后,雷子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第一次送他去上班时絮絮叨叨的叮嘱。父亲和他紧挨着坐在班车上,雷子始终望着窗外,望着不时经过的一片片湖泊。他记得,父亲说过,煤挖出来,地陷下去就形成了湖,这湖下就是临涣矿几千矿工和他们家属赖以为生的地方。之前,他常跟父亲一起坐班车去矿里,那是去澡堂洗澡;而这次,是去上班。雷子记得那天的阳光,在湖面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正式下井前,雷子又当了一个月的学生。在贴着“规程是遵守者的保护伞,违章是莽撞者的墓志铭”的教室里,雷子跟其他新人一样,接受着安全学习,听师傅讲述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故:什么喝了酒躺在运煤的皮带机上被倒入大眼(储存煤的15米深的大洞)被煤埋死的,什么在运煤车与运煤车狭窄的轨道间行走被挤死的,什么口袋里放了化纤品摩擦后的静电引起瓦斯爆炸被炸死的,什么在巷道里作业没把头顶上有隐患的煤块敲下来被砸死的……学习结束时,宣传科的同志还来教他们唱了矿务局的局歌:

“我们捧出地下的太阳,

为你发热为你发光,

要问那太阳,

太阳的故乡,

就是我们临涣矿……”

雷子发现,没人学这没用的歌,大家都是有气无力地哼哼。他也一样。

罐笼车以每秒9米的速度向500米深的地下出发。一瞬间,光明便抛弃了雷子和他的工友们。

井下给雷子的第一印象是气派。高大的穹顶由钢筋和水泥构成,四周是明亮的大灯。师傅说这是大巷,是井下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有定点的运人车,开往东和西两个方向。运人车会停很多站,比如东五区,或是西六区什么的,把矿工们运到各自的工作区。

雷子觉得井下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他甚至想,如果在下面开个台球室或是游戏机厅,他真愿意待在下面不上去。

雷子跟师傅挤在六个人一节的车厢里。运人车的车厢比游乐园里的小火车还要小,不到一米高,人得弯下腰才能钻进去。车厢里的人一言不发,他们打着瞌睡,享受这最后的休息。兴奋的雷子没办法休息,因为狭窄的车厢里弥漫着令他难以忍受的酸臭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被汗水浸泡过却从来不洗的衣服所散发的味道。尽管矿上设有免费的洗衣房,但上井后大家只想先进澡堂后回家,除此之外,哪儿都不去。大家都喜欢澡堂里的蒸气,都喜欢尽情地享受热水。对于那又臭又脏的矿工服,习惯了就好了。

雷子跟着师傅是在西六区下的。钻出运人车,他们仍走在这长长的巷道里,但灯光已没那么明亮。井下的巷道像个迷宫,由于通风的关系,一步之遥,就能从燥热走进凉爽,又从凉爽走进燥热。雷子数着巷壁边昏暗的灯泡,数到第86个的时候,师傅用双手拉开了巷壁右边一扇刷着蓝色油漆的门,师傅说这叫“风门”,通过它去往不同的工作面。它像太空船的过渡仓,走五米后还有另一扇门。第二扇是雷子推开的。师傅嘱咐他格外小心,因为曾有工友没注意门外开来的车皮,被小火车碰回的风门压扁了脑袋。由于压力的关系,门显得很重,雷子撒手后,风门在巷道里传出巨大的闷闷的声响。出了这个风门,巷道里便没有灯了,安全帽上的矿灯便成了矿工的眼睛。选择不同的岔道,或往上,或往下,满地是黑色的泥浆,在柔软的泥泞中,雷子跟着师傅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向自己工作的掘进面。

巷道的最前端就是掘进面,余下的路是个45度的陡坡,雷子跟着师傅弯下腰,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去。始初的兴奋感全没了,还没走到工作的地方,雷子的两腿便累得发了软。

工友们只穿着三角裤头,还浑身是汗。掘进面里空气闷热而浑浊,低矮的空间里,通风管和采煤气钻发出的巨大噪音压抑得雷子阵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