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煮碗面给你吃,好……(第3/4页)

民国时诸位名家都提过北京某烟馆改的河南馆名菜,是所谓黄河瓦块鱼浇焙面,大概是浇头为主面为次了。黄河鲤鱼肉厚,《书剑恩仇录》里就说过黄河鲤鱼羹极香浓。我在上海的河南馆子吃到过这菜,未必是黄河瓦块鱼,只说是鲤鱼,但还是有分量,够敦厚,不失中土帝王气。据说最正宗吃法是鲤鱼去筋,摔死(比被哪吒弄死的龙王三太子还惨),我们没见到这程序,只吃到了成品:鱼经油炸,醋溜;面焙过,成脆龙须面,然后鱼面齐上,吃来酸甜。另可以把鱼汤勾兑卤汁再浇——比大盘鸡末尾用鸡加土豆卤汁拌面,又要华丽些了。河南馆还常推荐给我们荞麦饸饹面,其面吃起来稀溜溜的滑,冷热均可,甚好调理,配重味的汤汁也能出厚味而不妖,很是端庄。我家附近的河南风味馆,冬天另卖一种羊肉烩面,不同于江浙的羊肉面,其面极宽,像皮带面和刀削面,羊肉带骨熬,汤浓。如果说江浙羊肉汤面可以用喝的,河南馆羊肉烩面大可以连汤带面提起来甩个呼呼风生,然后吞下肚去。

西南川黔,仅论调味之华丽繁复,天下无双,所以西南的面也喧宾夺主,下料比面本身繁复得多,好比刘姥姥感叹“一味茄子倒要十几只鸡来配”。四川担担面,据说是以前伺候太太们吃消夜用的。看黑白照片历史记录,传统的担担面扁担和馄饨挑子相去不远:一头儿煤球炉子、铜锅,肉臊子、面和汤分门别类摆着,一头儿碗筷和水桶。太太姨娘们打麻将饿了倦了,又不十分大胃口,就叫碗面吃吃。于是煮汤下面,上好肉臊子如胭脂抹上递去。说担担面的汤,最正宗的是鱼、鸡等多种骨头相熬,但不能动牛骨,取其清鲜。台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度流行过外带担担面肉臊子,可见上好肉臊子家制不易。我在川中、上海、北京几次吃担担面,都是小钵小碗,不是正餐,更像点心。然而唯其小盏小碗,才见其臊子、汤都做得用心。

重庆火锅全国到处被转帖挂名,但重庆真正不可复制的乃是麻辣小面。麻辣小面,通常是面、汤和调料分开雕琢。汤是骨头汤,浓香醇厚不必细表;面也是用骨汤另熬;最恐怖的是调料,我所知道的是花椒粉、辣椒粉、味精、盐、碎花生末、猪油、酱油、葱花、榨菜末,以上还只是必需的,赶上艺术家细胞的小面摊儿,调味料还能多出几倍,当真是天罡地煞、魔星一百零八,无法一一算计。面煮罢,于是调料搁碗里,先下鲜汤冲调一下,面和青菜舀进,再来一勺鲜汤。剩下的就是拌,等面、汤和五光十色的调料们飞短流长、捉对厮杀毕了。

在重庆临江古镇磁器口,见识过铺盖面。阿姨们大力鹰爪功,从面团上拽下面片,一拉一扯下锅煮,泼辣凶猛,配磁器口满街叫卖的鸡杂及其鲜汤,自然厚味,只是夏天吃不免大汗淋漓。我们江苏有个锅盖面,和铺盖面一字之差,但格局不同。我们这里做法,大体是酱油、猪油为主另加作料配红汤,面和得极软极活,用吴语是“面得活”,下锅煮毕,再下绿叶子卤——苏州所谓“重青”是也。浓香软厚,不失清洌,吃急了能觉得人都融化进去。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油炸伊面是广东特产——油炸过再煮出来,格外香韧,是为许多方便面的首选格式,后来才听说伊面其实是山东货,大惊之余,又觉以山东面之强,也是合情合理。广东大多数伊面都强调和面时加鸡蛋,以求口感——四川人做抄手、广东人做云吞,和面时都不免此程序。我吃过最好的一碗鸡蛋和面是在大连,一碗葱油海米鸡蛋拌面,面虽不粗,但有种饱满雄浑的面蛋合一之香,填嘴塞胃,气势汹汹。

在广东、海南吃云吞面,阿妈们都大声强调自家的面是“全蛋面”,不掺一丝儿水。其情汲汲,不下于卖金戒指的店员面红耳赤强调“十足真金”。全蛋面爽脆自不待提,广东人又格外重视汤头,鱼干虾壳猪骨,各家自有祖传法宝,总之清鲜不带油花是各家阿妈们吹擂的标志。

全国各地都有捞面。我没吃过山西河捞,闻其名,初以为是捞面,后来听说是“饸饹”的谐音,存疑。各地捞面程序倒差得不远,都逃不过面煮后捞起沥干,然后另配汤送上,倒是捞面酱料、浇头各有讲究。苏州无锡这里夏天吃捞面或曰拌面,家常点就是酱油、麻油加一点葱叶一拌也就算了;奢侈一点的,也有把虾仁鸡蛋嫩炒后加猪油去映衬的。当然论复杂,还是得回到四川重庆的凉面:花生黄豆菜油豆芽菜蒜姜葱香油花椒油辣椒酱油醋糖,光一味拌料就得练一气儿绕口令。我一位法语老师在上海的住处,周围净是朝鲜冷面馆子,她就把冷面也划为拌面。大概冷面也脱不了煮熟沥干,另加冷汤这道工序吧?